小区楼下临河有一片小树林，河是东大河，听老人们讲曾经是发自紫阳街溪流，汇聚成河一路向东，田野间蜿蜒流淌。紫阳街流水早已陈年往事，自打多年前经济开发后，东大河被开发区剁成一条锅中黄鳝，寸断于楼宇间，逐渐干涸，留下来的也一洼死水。
比如小区边上就有一段，以前是墨绿色，有时候是土黄色，偶尔蓝幽幽地，仿佛凝结的哀怨。官府派员修了几次堤坝，挖了几次淤泥，现在倒常常是浊绿色，但是不透，像廉价的果冻，有时候水面上酿着白色的浮沫，被日头一晒，就扬起一些层次复杂的气味。
幸好两边都种植了茂密的树，多年过去，长成亭亭玉立，枝繁叶茂，常有成群的鸟雀驻扎，晨昏时分它们会聚在一起开讨论会，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有天要早起，调了闹钟，心里搁着事儿就睡不实，四五点钟，纱幔一样的薄雾被阳光掀开，鸟雀们就着露珠洗完脸，由一两只开始领唱，叫唤声织成一片踊跃，透着早起的愉悦，像水开了后奔走相告的泡沫。有个西方人说中国词语很精美，水烧开了，听上去就有几分花开的喜悦。干脆起来，站在窗边慢慢喝了一杯清水，发愣看着它们在油亮的树叶上跳跃，踩一下，绿色就柔软地荡漾下去一片，渐渐清明。
阳光好的时候，日头透过繁盛的叶子，把树勾勒成秀美的样子，浓密的地方凝成幽深的墨绿，点点空隙中展露出发亮的天空，像俄国人希什金的油画，深邃的暗处透来远处的光芒，如同渺茫却就在那里的希望。
假若用浮生六记的念想，沉了心思去看，须弥山才为一粟，而草木芥子，能有万丈之宽。有一段说蚊帐里熏香，熏得几只蚊子歪歪斜斜快要坠机，就想着自己是仙人，蚊子是仙鹤，仙人坐在仙鹤上，祥云缭绕间扶摇直上九万里。
小时候多有此种念头，趴在地上看蚂蚁行军，兴致盎然看一下午，亦或抓来一头蚱蜢，玩到呆傻飞不动了，放在书桌上，想象着那些叠起来的数学书地理书是林立高楼，铅笔钢笔圆珠笔是穿行在城市里的列车飞行器，人小得看不见，然后一头巨大的怪兽趴在楼顶上，触角挥动，眼神空洞。铅笔盒是超级武器，打开来就发射出橡皮啦尺子啦这些超级武器，和怪兽打斗……这种神游能想上整个下午。
想来也是门前一洼水，我作五湖观的臆想。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想象力没有了，似乎是被告知的长大还是应该的成熟，并不晓得。后来有次看达芬奇传记，老头儿四五十岁了还兴致勃勃趴在地上看蚂蚁走路一整天，又有一次突然对啄木鸟整天以头抢树为什么头不晕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我也觉得这种觅食方式很容易脑震荡，但我只是念头一晃，而老爷子却认认真真研究了很长时间，得到了啄木鸟的舌头竟然是它的喙两三倍长之类的知识，然后他又有了个新课题：这么长的舌头平时它是怎么存放的……
书中有一句话印象深刻：达芬奇一辈子关注的事情，大多数是我们十岁之后就不再去关注的。由此看来，成长就是无知和乏味的开始这句话有一定道理。
过去文人们在家画画，画五湖四海，茂林山川，美其名曰卧游，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更有伯虎制春宫图，据见过真迹人讲，笔笔凝神，纤毫俱备，令人神往。听闻早年京城货郎随身都带有几册春宫图，大户人家买卖熟悉了，会被唤入深闺，暗地里掏出来给姨娘们看几眼就收回，惹得一众姨太整天念想，心思翻涌，得以生意兴隆。
俱往矣，现在大部分卧游都在沙发深处的一枚手机，难怪有人说放下手机立地成佛。
一阵风吹过，小树林娉娉袅袅，温柔地婀娜，仿佛在跟我说相公，该去挣钱讨生活啦，想这么多劳什子有啥用呢！顿时清醒，于是放下手机，骑上电瓶车，一道烟就往画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