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无奈的费叶(中篇小说)
    

 

走 进 费 叶

    毫无疑问,我得生活在费叶这个地方。

    我大学毕业时拿到分配通知书,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挣扎后,才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从小我生活在奶奶跟前,后来在北京上了五年大学。毕业分配时大红榜上我的名字后边写着两个字;“费叶”。经过几位同学的帮忙,终于在一本全国地图册上大西北某个位置查到了这个地名。边上画着一个小红圈,按图例的注释是乡镇所在地。我胸有成竹地赶到考生分配办公室,告诉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接待的一位老花镜耐心听完后,冷冷地递过一张新近出版的报纸。我从语录位置的一则消息排列的地名中,找到了“费叶”这两个字,新闻的标题是:《国务院公布第二批新设市名单》。出门时老花镜伸展了一下抬头纹,用从镜片上方露出的一对杏仁眼瞅了瞰我,然后以长者的口气说:那里最近发现了大油田,完全配得上你这个学士本科生。

    后来我为此不平,多方找门子,结果权威部门给我出具了更让人膛目结舌的分配证据;无为,出生地费叶。也就是说按照毕业分配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我去费叶是很公正的,也是无法改变的。

    我还没有拨开这层谜雾,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穿过祟山峻岭,绕过大漠草原,翻过黄土高坡,进入一条峡谷,落户到了费叶。

    这里的领导很重视文化,我一报到就被重用在《费叶报》文艺副刊当编辑。在费叶城西南角山坡下一个新建的自来水工厂的沉淀池边上,我分到了一间新修的红砖平房。房子的前前后后流淌着从沉淀池里渗出来的水。本地人嫌潮湿不愿意来住,我便顺利地搬了进来。我把房子详细进行了整理,在床上装上了蚊帐,床边摆上了书桌,枕边照样放上了我心爱的〈〈雪莱诗选〉〉和除志摩的作品。又陆陆续续将房前屋后的荒地进行了开垦,种上了几种花草和谷物,尽其工资的一半先先后后在屋内屋外摆上了几十盆花卉,还给陪伴我来的小曼(一条纯正的金毛犬)建了一间象样的宿舍。这样我一推开房门,迎面被高大的沉淀池包围,背靠一面山坡,房前屋后长着花草植物,还有青藤攀上枝头,偶尔也能看见墙上的苔鲜。我的小曼总是炫耀着一身一尺多长的绒毛,温顺地跟在我的后边。这里十多米见方的天地,和水池外边黄土风沙弥漫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找了一块木板,修整后自己提笔在上边写了三个字:“孤乐园”,然后挂在了房门上方。来费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把自己囚禁在这块天地里,手捧着〈〈志摩诗选》,怀抱着我的小曼,重温着我的江南水乡之梦,塑造着属于我的精神世界。

视 觉 错 位

    到费叶不久,我收到了奶奶的来信,内容大致是:过去她说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时双亡是骗我的,现在看到我流落在费叶这个地方实在不忍心,就说出实情看能否有一线转机。她说70年代初,中日建交时,我的父母正好下放在费叶这个地方改造。那时一个代表团出访日本,需要两名有水平的翻译兼特别助理,因而我父母被召回了城里,当时我在母体里已有八个月了。为了能够出国,我母亲做了引产,但胎儿引出后哭声和呼吸竟然都能基本维持,医生说不能保留,我奶奶强行把胎儿抢了回来,这个胎儿长成后就是现在的我。我的父母出国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公安部门定他们为叛国投敌犯。我的户口由于没有父母而无法登记,公安部门就以信函的方式将户口登记在了费叶,信中还说我的父母最近探亲回来了,并且有把我带出国的愿望。

看完信后我一天一夜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泪水打湿了两块手帕,我提笔在其中的一块上写下了几个字:“我没有父母”,然后装进了一个空白信封。第二天起床递信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好像自己带上了一只变色眼镜似的,再看眼前的世界总感觉有一层又暗又黄的色彩,无论如何再不能与脑海中留下的以前的世界相统一了,总觉得与眼前的世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我去医院,医生说这是眼病中的一种少有的视觉错位症状,是由精神状态不好引起的,慢慢休养才能康复。

其实除了写在手帕上的那句话以外,我还想有一些具体的说明:第一,不要企图为自己洗刷罪名,投敌叛国事实铁证如山,我作为当事人将不提供对他们有利的证词。第二,希望尽快离开中国,并且今后万勿来访,否则我作为知情者,将建议政府逮捕或驱逐或监视居住。第三,今后请不要再提起历史,因为它会给我带来罪人逃之夭夭,无辜者代为受过的恶劣感觉。不幸的是,收信人是我奶奶。她是一位中间人,我可以没有父母,但我不能剥夺我奶奶重叙母子之情的权力。我不想过于伤她的心.我只好一忍再忍才没把这些话添加在信封里。信封里只有一句哈姆雷特式的独白:我觉得,我应该早出生50年,让我在暴风骤雨里呐喊,要么让我晚出生50年,让我在生产力发展后产生的高度文明里歌唱。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生活在孤独里,确切地说是带着一种悲愤感生活在孤独里。可后来让我吃惊的是,我来费叶没多少时间后,竟然不自觉地适应了这种孤独的生活。有位名人说:诗人们的内心都是孤独的,孤独的内心常常能爆发出排山倒海的诗句。我现在对这位名人的观点也产生了共鸣。

几年后,我把这些孤独的岁月里吟出的诗句,集结成了一本集子,取名为〈〈孤独的快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报 社 一 日

费叶报是周二刊,每四刊中有一个版面的文艺副刊。其它版面像城市的脉搏一样不停地跳动,文艺副刊则像学校里的音乐教师,处于可有可无的调剂状态。刚来时,我提出能否把版面办得活跃一点,筛选的稿子也大都是一些艺术气息浓一点的,可到了主编的手中就没能在报上留下几篇。

主编告诉我说,报刊上的文艺作品是要配合宣传的,不要出风头,有几张报纸出风头有好结果?不要整日苏童长王朔短的。我们报刊编辑应该是最敏感的,讲话不要老是那样天真,免得同报社里其它人的关系那样紧张。我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服他.慢慢地副刊的稿件都由报社领导和主编送来,只要改上几个错别字就完事了。我也变得无所事事,上班下班迟来早走都无所谓,很快就成了报社里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自由人”了。也好,我可以把自己囚禁在屋子里和小曼戏耍打逗,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它离不开我。

一天办公室通知:市长要来报社。

会议室响起的猛烈掌声,把在角落里低头打盹的我惊醒。抬头一看,市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三伏天依然是一身笔直的灰色毛料中山装,风紧扣挂得结结实实,帽沿上有渗出的一圈汗水,再加上酱色皮肤和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就像是久经风雨剥蚀的乐山大佛。我一看就觉得,市长的这个形象很好地体现了费叶的特色。市长的讲话我没有记下多少,只对出现频率较多的“本市长”几个字有些记忆。

费叶这个地方原来有几家小矿,是个小镇,他也只是个镇长。随着石油和大煤田的开发,这里改成了市,他也顺势成了市长。其实这个城市的主体是铁路、石油钻探、炼油、煤矿等几家中型以上的中央和省属企业,这些企业基本上都是垂直领导的,市上没有什么企业,本地居民也没有多少户,市政建设还停在乡镇水平,市长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他的权利是局限在横穿费叶东西的两条马路上的,具体来说就是原来的乡村中学、十几个人的公安局、二十多个人的粮站、三个人的税务所、五个人的工商局和不知几个人的邮局以及包括我们报社在内的三十几个人的市府大院这样一个范围,几个像样的学校医院都是企业自己管的。市长走后,主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这些。

第二天,主编把市长下达的任务又下达给了我:挖掘整理费叶的悠久历史资料,写几篇有份量的宣传费叶的文学作品。

外 部 生 活

视觉错位折磨得我痛苦不堪,有些物体的色彩在大脑中记忆不深,常使我张冠李戴。周围的人刚开始还和我争辩几句,以后就只用苦笑和沉默来敷衍我了。我的心情也日渐苦闷,无法排遣,索性干脆不出门,用读书打发时光。或者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

主编催得很紧,我很不情愿地离开孤乐园,带着我的小曼开始在费叶城里寻找金子。

出现在我视觉中的费叶,一片昏暗,没有一点儿明快的色彩。

    费叶城处在黄土高原和沙漠草原的交界地带,四面环山,东西两条峡谷是出城的通道。白天,从炼油厂升起的几十条黑龙,隐天蔽日;夜幕之下,十多座烟筒顶上的熊熊火焰,把全城照得犹如白昼;从城中能远远地望见四周大山上钻井铁塔的条条绰影。市内通往不同生产单位的几十条交叉纵横的铁路专用线,象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把这个城市牢牢地网在了中间。城市上空火车汽笛傲慢地高喊,卡车喇叭放肆地嚎叫,钻井的悲歌和建筑工地的机械号子昼夜冲击着人的耳膜,即使关上房门闭上窗户裹上脑袋,也感觉好像有许多虫子在往耳朵眼里挤命地钻。大街上有别墅式的建筑拔地而起,可更多的是在不停地修建一排排工棚式的住宅。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到一些写字楼和办公室采访,也能看到金壁辉煌的装饰,闻到人头马的气息,可出门脚板一落到户外的土地上,立刻就灰尘遍地,污泥飞溅,臭气熏天。整个城市就像是一碗被遗弃多日的夹生饭。

我去报社资料室翻阅了几天的资料,发现有的人类学家研究认为,费叶一带的当地人是历史上匈奴的后代。这些结论尽管还没有普遍被接受,可据我观察,本地人的脸上隐隐约约还是有一些能证明这个结论的材料。长长的脸型棱角分明,眼睛与眉毛之间有高高的台阶,虎背熊腰,再配上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的确有些少数民族的特色。这儿的男士都流行一种很酷的打扮,就是裤腰带上右边挂个拳头大小的钱包,左边挂一把带有金属鞘子的三角刮刀。这种打扮随处可见,你甚至能够在酒馆和商店里看到,有人从钱包里抽出一叠叠钞票,用三角刮刀很潇酒地扎在酒桌上扬长而去。这是一种什么古老民族的遗俗吗?没有人说得清楚。我只觉得,这费叶城虽处西北,可竟然和南方的古夜郎人有些相像,都显得自信、自大而知足。这就是我当下眼中的费叶。它没有激发起我任何的创作激情和灵感。

    主编叹息说:如果你能使视觉错位得以恢复,就会发现闪光的东西了。他劝我到省城找心理医生咨询一下,我没有理会。我内心深处的疾病,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

邂 逅 “白 云”

    我把整理孤乐园和照顾小曼的任务,托给了一个新近转为市民但还没有就业的张键,他负有照顾两位卧床不起的老人的重担,经济上拮据,最近被报社雇来打扫卫生。张键人很聪明,也有些文艺常识,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对费叶有些牢骚的人。我虽然是个低收入者,因为是孤身一个,一个月的工资除了照顾花草和小曼及买点书外,几乎全给了他。他算是我来费叶后第一个能相互关照又多少有些共同语言的人。

    夜幕降临,我迈着懒散的脚步向市内的几家舞厅走去,他们被最近一段时间的费叶报宣传为费叶进一步开放的象征。

    进入舞厅看看,大同小异。多半都是俱乐部、饭堂、仓库和大点的会议室、候车室改装而成的。几万人的城市竟然有几十家。和几个舞客闲聊才知道,这些舞厅里最初的客人主要来自厂矿企业的管理技术阶层,他们既是费叶这座城市的奠基者,也是这些舞厅的创始人。后来另外两个群体的人逐渐成了舞厅的主体,一群是新转成市民的、散布在费叶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一线钻井工和矿井采掘工,另一群是企业管理技术阶层第二代不愿意就业出苦力的待业女青年。一群有钞票和冲动,一群有迷人的美貌和开放意识,二者结伴共舞,这舞起的高潮就一浪胜过一浪了。

    我进入一家稍大一点的舞厅,选了一个偏避的位置坐了下来。

    乐队懒怏怏地演奏着慢四曲子,充当灯光设施的是舞厅天花板一侧依次挂着的五个发着微微红光的大红灯笼。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舞池中间晃动的人影。劣质音响刺激得人耳朵里嗡嗡做响。舞池中的人群象一窝在空中盘旋飞行的蜜蜂,边上的微微蠕动,中间的抱做一团。由于没有安装必要的通风设施,舞厅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我控制不住胃里蠢蠢欲动的食物,刚想冲门外,突然灯光变亮,疯狂激烈的迪斯科舞曲开始了。变幻莫测的灯光下,舞者挥汗如雨,身体剧烈抖动,他们的形象使我想起了美国电影中下等舞厅里疯狂激昂的黑人,透过灯光下升起的层层尘雾,又使我想起了费叶城边上十几亩黄土地里新近开办的跑马场。忽然,一阵脚臭味儿扑鼻而来,再一次刺激了我的嗅觉,我双手捂住嘴巴,放步跑出舞厅,蹲在门口的污水沟边,差点没吐出肠子。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外地采购人员的住宅区。费叶的许多人称这里为费叶的使馆区,其实是外地企业在这里以租赁土地的方式投资建成的别墅区。有人说这里是费叶发展的龙头,也有人说是费叶堕落的祸根。可有两种情况没人能够否认:一是小到桃色新闻,大到凶杀事件,甚至是轶闻趣事,只要从这里传出,立即就能够紊乱费叶的神经。二是这里人们的生活方式正在成为费叶年轻一代梦寐以求的目标。

    经不住两位礼宾小姐的诱惑,我的腿不由自主地迈进了这里的一家舞厅。门口的霓虹灯反复闪烁着几个大字:白云娱乐城。小姐带我到一个没有满员的玻璃圆桌前坐下。放眼看去,这里的陈设和北京的中挡歌厅没有什么两样。

    暴风雨般的舞曲恣意肆虐,激烈疯狂。我怕视觉受到刺激,赶紧闭上了眼睛。舞曲过后,神奇的紫外线灯盘犹如雨后的月亮一样露出了笑脸,所有的色彩都隐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白衣领、白鞋、白牙齿这些发白的东西,如雨后残云般在黑夜中飘忽浮动。“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歌声从舞台幕后引出一位身着白色拖地长裙的歌女,如夜幕下一片洁白的云朵明亮无比。那云真白,白得冰清玉洁。受这种白光的刺激,我的眼睛一阵眩晕。我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后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颜色,折磨我的视觉错位症状一下子消失了。

“先生对这个歌手感兴趣吗?”

“嗯。”

“她是我们的白云小姐。”

“嗯。”

“你很走运,她的座位就在您的边上。”

“嗯。”

我完全沉浸在了那片白色之中。

一曲终了,那片白云款款飘到了我的身边。就这一瞬间,一股迷人的气味麻醉了我的神经。

    “这位先生很欣赏您的歌,他想给你捧场。”

    “是吗?那我太荣幸了。”

    “听小姐说话的声音,好像是扬州人?”

    “先生说话也好像是……那我们是老乡了。”

    “唉吆,老乡见面,两眼流泪。快,你们两个快跳一曲。”

    随着悠扬的乐曲,我拥着洁白的云朵飘进了色彩斑阑的舞池.她高耸的胸脯依偎在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双手像举着一只毛绒绒的雏鸡,生怕使她受到了伤害。

    “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就叫我‘白云小姐’吧!”

    “我在哪儿找你?”

    “我给你去电话。”

    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她微微噘起的鲜红小嘴和柳眉梢上的一颗黑痣。

     

    我能清楚地记起那片白云的颜色,冰清玉洁,耀眼无比。我用无法抑制的心情告诉报社的人,那是一朵怎样的云。我说那片云使我的视觉错位恢复了,我像人们叙说着周围物体的色彩,想竭力证明这一点,可人们还是摇头叹息和安慰。

    我要找到那片云,我无法忍受这昏暗世界的折磨。

    去了白云歌舞厅五次,没有盼到那片云的出现,也没有打听到白云小姐的任何信息。我用匿名方式在《费叶报》上登了一条“寻找‘白云小姐”的启示,没有得到回音,跑遍了费叶的各个角落也毫无结果。

对于她的再次出现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那一段时间里,我破例在《费叶报》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它的第一节是这样的:

云,一片流云

似洁白的羽绒

皓月当空

你从天上徐徐飘过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视觉错位没有恢复,可怕的失眠又开始折磨我。

白天,我在孤乐园靠摆弄花草和戏弄鸟儿打发时光,晚饭后,注定要给小曼洗澡和疏理绒毛,它的年龄已经进入了花季,看上去像一株含苞待放的黑牡丹。

夜幕降临,我开始在街上散步,我已习惯靠光线的明暗度(而不是靠色彩)来分辩事物,这个世界上再绚丽多彩的景色,在我的眼里都是一样的。

小曼迈着四只五寸长的小腿,象一位美丽温顺的秘书小姐,陪伴我在都乐路上转悠。

都乐路是费叶最繁华的街道,称得上是费叶的上海滩。白天人声喧闹,晚上相对平静。马路上铺洒着一层幽黄的灯光,两旁是火柴盒一样的职工宿舍,靠近马路最两边是依次排列的各种用土坯砌成的发廊、裁缝部,冷饮店、照相馆、旅店……正面刷着各种低档的涂料。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浓妆女郎,有的迎送顾客,有的打情骂俏。这些来自江浙一带的农村女性,在费叶人的眼中,都算得上是妖艳女郎了。她们那永远晒不黑的皮肤和娇小可爱的身材,很有些诱惑力,不管你是有意无意,还是有心无心。在这个雄性称雄的城市里,这些女性的确是增加了不少妩媚的气息。

“先生请住旅社吧,我看你是个外乡人。”一个女郎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住。”

“本地人也没关系,走累了进去松驰一下,要啥有啥。”她朝我熟练地挤了一个媚眼。

“不住,不住,你拉我干啥,我说了不住。”

我的小曼好象也通人性,它竖起两只耳朵“汪”‘汪”叫了两声,女郎懊丧地离开了马路。

忽然,一家咖啡厅门口晃动的人影中,我发现了那张微微噘起的鲜红小嘴,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象一株迷人的罂粟花一样,有无穷的诱惑力。我无法克制身体的冲动,向那株罂粟花追去。几分钟后,到了一幢别致的二层小楼前,我闻到了罂粟花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也看清了她眉梢上那颗黑痣。

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出现,不给我打电话不再来白云厅找我?我找你找遍了费叶我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啊!

我看到你了,看到你来了五次,我准备等你第六次来时再露面,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多情的。不过你已来了五次,我已经在心里上得到了很大的享受。

我给报社打过电话,人家说你不上班,也没人愿意找,看来你的人缘不算太好吧。

我的心已经孤独了很长时间,我的视觉已经错位,我和周围的世界无法沟通。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我的视觉得以恢复,我渴望见到你渴望你能唤起我青春的热情,拯救我那颗快要死亡的心灵,我需要你我的白云……

我真幸福,胳膊放过来,放到的肩上,要紧点。我知道我的眼力不错,最初看到你高高的鼻粱和瘦弱的身材,就发现你是个标准的杭州小白脸,与北方那些粗鲁的汉子相比可就耐看多了。我告诉你,生活需要调剂。懂吗?调剂!要经常放松一下。不然就压抑出病来了,不要太死心眼了。我长年离家住在这里,由于懂得调剂,到哪儿都不寂寞。抱紧点,我的宝贝,不要急,只要我给你调剂一段时间,你的视觉一定能够恢复,你一定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上楼后进入了一套幽暗的房间,我的小曼很知趣地蹲在了门口.

我求你求你快把自己打扮成一片白云,让我的视觉尽快恢复。

 罂粟花一样鲜红的小嘴轻轻地压在了我的嘴巴上,呼出的气息已完全麻醉了我的神经。她摆弄了我一会儿后,答应要给我奉献出比白云更迷人的颜色。一阵旋风吹过,窗户咔咔直响,我的小曼在门外警惕地叫了两声。等我愣过神来,屋内突然灯火辉煌,一张大床上,罂粟花的枝杆变成了一具诱人的肉体,曲线毕露,性感无比。我没有找见那片白色。在我的眼里,那具肉体缺少青春的光泽,缺少迷人的色彩,无异于一具僵尸,是无法点燃我体内的欲火的。

“在我的想像中,你应该是个男人。”

“很久以来我也这么想。”

晚风吹开了屋门,我沮丧地走了出去。

回家后,我把载有我那首小诗的《费叶报》撕得粉碎。

守灵者之地

张键要到费叶之外闯天下去了。他向我说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话后,离开了孤乐园。

张键走后,报社又雇了一位姓邢的老汉打扫卫生。邢老汉的一身装束和我从电视上看到的陕北老人的打扮一模一样,他是最近一批转为市民的,刚刚把毛驴车换成了扫把。他很精神,也很乐观,言语之间显得非常知足,说自己年近六旬竟然成了市民,真是人生的一大喜事。邢老汉大字不识,可知道的事儿不少,民间谚语,轶闻趣事,妖魔鬼怪等等牢叨起来口若悬河。我的心境越来越不好,情绪也日渐低落,三天两头到报社敷衍一下盾,整天钻到徐志摩的诗歌里,去体验别人的感情世界,为古人担忧。邢老汉干活之余常在我这里小憩,也帮我修剪花草·料理小曼的饮食。他乐观豁达的性格对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染,特别是他讲的一些有关费叶的事情,竟然使我内心伤痕的痛苦暂时有所转移,偶然还能体会到几丝快乐。

 费叶古时候是块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城里盖房子修路,常常能拣出一堆堆人骨头,可见传言不虚。但是这里真正有人开租耕种,是同治年间的事情。同治不知哪一年,一个叫“红土崖”的地方响应洪秀全太平军造了反,杀了几百里地,结果失利了,由左宗棠的兵马赶到了这个峡谷。这伙只剩百把人的穷棒子草寇,在峡谷南边的山崖上挖了一个洞子钻到了里面,还加修了防守的暗堡,那个地方费叶人现在叫堡子崖。为了挽回局面,穷棒子们破釜沉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杀了妻子儿女,然后抓来几个俘虏的清兵,绑在树上祭刀起事。按他们的说法,一刀下去头落地,就证明顺,可以举事,否则就不能妄动。结果连续十天使刀都不顺,草寇们更加心怯,就呆在洞子里不敢出来。一个叫费叶的跑买卖的脚户从这里经过,探到这件事情,就组织附近一些佃户和牧民,拿着锄头从悬崖下边斩断了下来的路。洞里的人用土块往下砸,死伤几个人,但费叶指挥有力,很快使洞外成了绝壁。几个勇敢一些的伙计只身跳下了悬崖,结果全都粉身碎骨。上面的人哭成一团,大喊天意如此。几天以后逐渐没有了声息。

左宗棠率部追来对不战而胜的结局兴奋异常,建议朝庭赐予费叶七品花翎顶戴。看到这个峡谷里遍地繁花绿草,有小河潺潺流过,左氏大都督就奏请朝庭下诏定名此地费叶,并赏白银百两,让那些佃户牧民在这里安家耕种,世代看守着那些反贼的阴魂不让下山做乱,以保万世太平。由此,费叶成为守灵之地,跑单帮的费叶成为有七品花翎顶戴的守灵人。

堡 子 崖

我想亲自去那个古堡里看一看。

找了个机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邢老汉,并央求他当向导。

邢老汉开始推托说堡子崖历经百年的水土流失,已经塌陷的不成样子,我说生死不计,他又说费叶老百姓至今认为要保安康,就不能让反贼的灵魂下山.我软磨硬缠说天快亮时上山,他才勉强答应。

到了堡子崖一看,确实如邢老汉说得那样险峻。他在山下候着,我没有听他的最后劝告,靠一把铁锹向山崖上攀去,由于我对死亡的特殊认识,反而远离了恐怖意识,太阳刚露出半个脸盘,我就到了洞口。

洞高约四到五米,洞口塌陷的土块堆成了一座小山,上面长着陈年枯草。洞里有鸟儿的叫声,往里一看,漆黑一片。我给山下的邢老汉打了声招呼,提着铁锹打着手电向洞内走去。没走几步,一群乌鸦从头顶上冲了出去,发出了一阵凄惨的叫声。再进,全是鸟粪堆成的小丘,刺鼻的气味能使人窒息。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马上掏口罩戴上。再进光线稍暗,我打着手电往里看,历史场面呈现在了眼前。墙上靠着、地上爬着、相互紧挨着不同形状的骨架。粗略估算一下,能看清形状的有几十具,地面上腐化的一层和再往洞内三三两两摆着但不完整的无法计算清楚。我跨过骨架往里走了走.发现靠里边的大部分骨头已经风化,只要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再往里头,发现有许多锈得无法辩认形状的东西,可能是兵器,我顺手提了两件。再往里走,发现洞顶塌下的土块已从中间把洞子封死了。有几具骨架缠抱在一起,边上有一颗人头骨和一把锈得象木棍一样的铁器。这个场面突然刺激了我脆弱的神经,我眼前一黑,大脑的意识突然失去了控制。

……悬崖上的路被斩断,几个愤怒的汉子只身跳下了悬崖,洞内的人哭天喊地,乱成一团。几个试刀不成的汉子浑身哆嗦着面对洞壁祈求:“怪刀不怪人,怪刀不怪人……”突然后面一刀劈下,其中的一个人头滚在了地上,第二刀还未落下,再后面的几个人一起扑上来,把那个举刀的黑脸大汉乱刀砍下,鲜血四溅。洞口的人群一起扑了进来,相互倾轧,鲜血从洞口流下,悬崖下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回家后邢老汉有些惶惶不安,说上堡子崖的事儿被城里的几个人撞见了,我对他的担心不以为然。

过了几天,几个警察推开屋门。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就差没掘地三尺,我没有吭气。

“快交待,你拿走了什么。”

“我没有发现什么。”

“你干涉老百姓的信仰自由,影响了费叶的稳定,你担当的起吗?

“担当不起。”

“你背了一大捆东西,这个总赖不掉吧.”

我指了指屋顶,他们抬头看到挂在屋粱上那一大捆骨头,和挂在墙壁上用做装饰的几个头颅。带头的警察大喊一声第一个逃出了屋门。

围绕堡子崖前前后后的事情,对我的情绪影响很大。我用了三四天的时间,翻阅了报社资料室里的一大堆历史书籍,终于从一本书上找到了与堡子崖事件有关的资料,内容大致是:清朝末年甘肃陇东一带发生了一次以响应太平军推翻清王朝为目的农民起义,起义对清朝反动政府给予了沉重的打击。后失利,被陕甘总督左宗棠率部追赶到陕西内蒙交界,被残酷镇压。我又找邢老汉和另外几个高寿老人,对发生在堡子崖上的这件事情的时间进行了推敲,基本上和书中的记载相吻合。我断定就是那次农民起义,最起码是那次起义的一部分。

由于情绪的异常冲动,我连夜写了一首100行的抒情长诗《堡子崖》,稍加修改后,第二天一早送给了报社的主编,算做为市长布置的任务交差。

孤 独 的 快 感

    张健回来了。

    回家没几个小时就赶到了我这里,“天上下官帽,还得头伸出去戴”。这是他跟我见面寒喧后的第一句话。士别三日实当刮耳相看,我对他的派头感到惊讶,也更加佩服他乐观向上的性格。我这辈子看来就是个毛毛虫的命,只能萎缩和退却,也只能躲在夹缝里去偷偷地窥视别人的世界了。

   从谈话中知道张键是在省城里勤工俭学自费上夜大。虽然是勤工,但学并不俭,据他说所谓的勤工就是从费叶向大西南某地倒了几车汽油,俭学收入相当可观,他给我看了他持有的时下一些大城市里最时髦的《经纪人证书》。

    对于我眼前的景况,他显得十分同情。说他在省城里打听到一个有名的医生,能用特异功能治疗心理疾病和幻觉现象,让我跟他去省城检查一下。谈话中他拿出北京一家文学刊物给我的一个奖杯和获奖证书。其实是我来费叶之前给这家刊物投了一次稿,到了费叶后刊物年度评奖时得的。因为没有心情专门领奖,也无出差机会,所以这次他顺便带了回来。张键在证书上加了一个玻璃框,一边夸奖一边乐呵呵地挂到了墙上。看样子对于我获奖这件事情,他比我显得更高兴。

    张键还告诉我一条消息,说省城的一家出版社已正式同意出版我的诗集《孤独的快感》,说他代表我签定了合同。其实出版这本书并不是我的愿望。这本集了子里的诗句都是我来费叶后在我的孤乐园里一些情绪变化的记录。句子大都写在台历、报纸和废纸上的。那时张键经常在这里,他由于喜爱,又感到散失了可惜,就一件件收集了起来,离开费叶时带走的。我对他的一片爱心感激不尽,现在他又告诉我说书是自费出的,他给出版社交了4000多元。这就使我内心更加不安,老实说我是拿不出这笔钱的。他安慰我说钱算什么,只要这部作品能出版,就算是他为费叶的文化事业做的一点贡献。还说古今中外的诗人都是贫困和孤独的,贫困和孤独中才能产生不朽的诗句。他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几天后,张键来告诉我说诗集已经发行,他联系了一些社会名流,在费叶月亮大酒店搞了一个庆贺酒会,想以此来扩大我的影响。我推辞再三,张键说木已成舟,执意要搞。想到他的一片苦心,我只好应允前去。

    到了酒楼一看,酒席有十桌之多,来参加的人确实算得上是费叶的名流,有企业的经理,宣传干部,市府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还有报社的领导和记者,包括那位市长。我更加从心底里钦佩张键适应社会的能力。

    客人入席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张键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上说让我做主题报告,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忙央求说自己不善言辞,也没见过这阵势,只好让他代劳。他爽快地答应了,顺手端起我眼前的酒杯用浑亮的嗓音说:感谢诸位光临庆贺《孤独的快感》这本诗集的出版。张键先喝为敬连饮三杯,客人们推托说从我开始落实,我因遇上了难得的好心情,端起足有半两的酒杯连饮三杯,酒场上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三杯过后,张键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客人列举我在诗歌方面的成绩,说我来费叶之后如何如何地培养新人,如何如何地培养他。我由于三杯烈酒在肚里做怪,对这些恭维的话并没有在意,心想张键这样费尽心思无非是借机抬高自己,可以理解。三杯过后,张键提议为他的恩师敬一杯酒,客人们一一举杯,我无法推辞,杯杯皆空。市长受客人推举致辞,说感谢张键和我的努力,才使这本书得以出版,费叶终于有了自己的诗人,推动了费叶的精神文明云云。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些不对劲,稍加琢磨,好像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张键的努力,的确出不了这本诗集。接下来客人们只考虑酒肉之事,把诗集的话题丢在了一边。

    宴会结束后,张键从一个大包里掏出几十本诗集抱在怀里站在门口一一分送客人做为纪念。我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等客人刚出门外,赶忙跑过去抓起一本诗集,首先映入我眼幕的几个字是:“张键著”。倾刻间我浑身的热血沸腾了起来,我过去一把抓住张键的衣领让他说清楚。张键很平静地告诉酒店工作人员说我喝醉了,让快扶我到一套甲级房间里,帐他一块儿结。我喊破嗓子说自己没有醉,越喊越没有人相信。

    半个小时后,张键进来了,顺手反锁上了房门。

    你给我说清楚,你卑鄙,你为什么要剽窃我的作品?你欺世盗名,你小人得志竟然如此嚣张,你这个土包子。

    别激动,激动伤神。我告诉你我的确是土包子,你是洋包子又会怎么样?其实你是个傻包子,最傻的傻包子。你想想,不是我整日给你照顾那些花呀鸟呀的,你能有诗兴吗?不是我出钱你那几句臭诗能见天日吗?你认为我们费叶人只认钱,我告诉你,名也要的。几年前你不是教训我应该这样那样吗,现在我教训上你几句,你听听吧!别以为你那点酸溜溜的学问了不起,能值几个钱?你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整天长嘘短叹的,好像这个世界是专为你才存在的,你算什么东西?你到法院去告吧,老实告诉你,靠你的诗我已经在省城的文学界站稳了脚跟,你现在出去大喊说那些诗是你写的,看谁会相信?人家只会认为你是在发神经,你发神经可是在费叶有了名的。我告诉你,在法庭上今天来的所有人都会给我做证,他们会说在我的诗集出版庆贺会上你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老实说我早就防着这招,那本诗集的底稿全是我的手迹,如果不是看在你还有点善心的话,哪能让你在今天的酒会上这样风光,落个前辈的名声,你也不看看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说不上我是什么东西,看来我只有认了。诗是什么,我是什么,我算什么东西,问题多啦,我不能回答,我的大脑承受不了……

会 见 市 长

    神志稍清醒一些后,我意识到自己躺在病床上。

    床头上挂着一个小牌,上面写着几个字:神经衰弱。

    我四肢无力,整日昏睡。几个大白褂强行给我打针,喂药,我想骂他们,打他们,浑身动弹不得,稍有清醒,便烦燥不安。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一天,主编来到了我的床前。他问候之后,说话开始吞吞吐吐,绕了半天才接触到正题。原来是《费叶报》的文艺副刊登了我那首《堡子崖》后,挨了有关部门的批,想带我去给市长做检查。主编是个唯命是从的小知识分子,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在一个不起眼的客厅里,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张乐山大佛似的脸。没等我落坐,市长便开始了谈话,他对文艺显得很老到。

    对于你们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我是很尊重的,但尊重还有个爱护问题,爱护就少不了批评嘛。就拿你那首诗来说吧,我看倾向性还有些问题嘛,什么‘愚昧”啊、“文化沙漠”啊等等,就算是剿灭了农民起义,那也只是个局限性的问题嘛。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是家丑不可外扬嘛,何况还有个鼓劲、自豪感,还有个投资环境的问题嘛。当然,我听说你的神经有些过敏,视觉也有错位的问题,可不能由于这个原因而整日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嘛。你抓紧治一治,你还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人。

    我像一桩木头一样,对市长的讲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小曼之死

    不知服用了多少药物,我的精神开始略有好转,于是我执意搬回了孤乐团。

    我像动物结束了休眠似的,慢慢蠕动身体,开始适应这个变化了的世界。我迎来的是一个秋天,在费叶,秋天算是多少有些温柔的季节。

    视觉错位是没有恢复,不过我发现自己好像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脑子里的记忆已经丧失殆尽,已经没有比较可言了。就像一个一下子完全丧失了听力的人,刚开始时他尽管听不着,但还能根据发音习惯来说话,等这种习惯逐渐丧失,他就开始向哑巴迈进了,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发音已经无法比较判断。我眼前的世界永远带着一层灰黄的茶色,我永远都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我有比聋哑人更大的痛苦。

    报社依旧是去打个照面,那里的人与我越来越陌生。我的小曼长得越加楚楚动人,对我更是温情有加。金秋季节,跳蚤和臭虫都在做最后的挣扎,为了免受其害,我从午后开始就给小曼在院子里洗澡,疏理绒毛和擦洗项圈铃当,再逗它跳几个竹圈,欣赏它给我做的各种有趣的动作,前后需要三个小时。院子里的人都用鄙视的目光看我,他们的目光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他们的情感比不上一条狗。

    一有空闲时间,我就阅读徐志摩的诗集和有关他的书籍。我羡慕他的浪漫生活,欣赏他过人的才华,我理解他的孤独,同情他的理想无法实现时的痛苦。真正的诗人都是短命的,雪莱是短命的,拜伦是短命的,普希金是短命的……历史上许多大诗人都是短命的,我崇拜的徐志摩也是短命的。我常常想着能像他们一样,在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悄然离去,给人们留下无尽的思念和遗憾。

    中秋前后,报社转来了我的一封信,是一位署名为“白云小姐”的人写的。接到信后,我心中不由一惊,拆开后里面只有一首诗。

我是一片由云

飘忽不定

影儿无意照你心头

风风尘尘没依没恋

稍有不安的是

扰乱了你的心神

    信的落款时间是在一个月前,大约是我住院期间。

    从写信的地址可以看出,这一定是个误会。这件事又微微触动了埋在我心中的伤痕,透过清淡的诗句,我好像看清了写信人的内心,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个动机,去会会这个写信人.

    从费叶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约十分钟,看到一片包谷地,在地头几排平房的侧墙上,我找到了那个地名:农民巷25号。

    躲过一条黑狗的狰拧,我来到了一个典型的农家大院。出来招呼我的是一个黑脸大汉,雪白的圆领汗衫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费叶石油”。他对我的探访显得不冷不热,眼神中不时还露出一些敌意。

    你所说的那个“白云”是我老婆,只不过是她的什么笔名。这件事我前两天才知道,是从一个什么杂志上。

    我想找她谈谈,仅此而已。

    女人真她妈的琢磨不透,我让她跳了农门,让她吃饱喝足专养着,她还不满足,整天泪汪汪的,真她妈的是个穷命。他显得很有些气不顺。

    我并没有问他这些。

    谈话中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放大的彩色肖像照片,一个留着大辫子,有着圆墩墩脸盘的典型的陕北姑娘,在画家刘文西的人物画里好像见过。

    过了几天,我又推开了这个院子的大门,老远望见一个女人瞅着墙壁在搓一根指头粗的麻绳。麻绳的一头挂在墙上,绳子有三五米。她把那绳子搓好取开,又搓好又取开,反复了五次。终于,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那封信是我几个月前写的。我知道你是诗人的事,才是上次你来过之后,我是从你留下的这个东西上知道的。她伸手晃了晃提在手上的一张报纸。

    透过她呆滞的眼神,我看到泪水已溢满了她的眼眶,和墙上那张照片相比,没有了那两个红朴朴的脸蛋。边上站着一个两岁多的男孩,眼睛像两颗黑珍珠.

    我以为你再不会来了,我拿着刊有你《堡子崖》的报纸,日夜等待着你,我没有勇气找你,我只有用搓麻绳来打发日子。

    我已经心如死灰,我的视觉已经错位。我看不到真实的世界,我的心情和你诗里写的一样。我找的“白云”不是你.她已经变成了雨点洒落在了污泥之中,我是冲你写给我的诗来的。

    不,你的心并未如死灰一般,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在猛烈的燃烧,你眼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你对这个世界表现出了极大的忧虑和热情,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清醒的人。

    是吗?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后来,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又在这个院子里来过许多次,对于她诗歌方面的修养,我很吃惊。她本是费叶城几十里以外的一个乡下少女,三年前她嫁到了费叶镇上的一个农户家,自丈夫转成市民以后,她就成了笼子里的小鸟。

    她很自卑,对城里人的各种生活都很羡慕,这点使我很纳闷。她让我给她教跳舞,让我给她参谋选购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还让我欣赏她新化的妆,渐渐地我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些灵气,一举一动还流露出一些少女的神态。她让我看看她新剪的刘海发型,我说应该在头发的下边沿甩电吹风向里吹成弧型,她让我用手给她比划一下,就在我两手刚伸到她耳朵下方的一瞬间,她那双有力的胳膊把我搂到了她的怀里,一张炽热饱满的嘴唇按到了我的嘴巴上。我无法抵制诱感,顺势倒在了床上……我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虚,我又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妙龄少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占有,总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回来后,邢老汉说看见一个黑脸大汉在我门口遛达过。“费叶石油!”我心中一惊,跑到后院一看,我的小曼倒在了血泊之中。

失 乐 园

    我的小曼死了。

    我抱着它的尸体在床上傻呆着,等邢老汉进门推了我几把后,才发现鲜血已渗进了我的衣服。

    从这时起,一股早巳产生的欲望,在我心中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从城里的木工铺子里花高价订做了一个精致的棺材.在屋后的山坡下挖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坑,在众目睽睽之下葬了我的小曼。在别人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傻子,一个疯子,我是一个快解脱的人了傻又怎么样,疯又怎么样?

    我找来了一把镰刀,把孤乐园里的花草鸟鱼全部砸得粉碎。没有我,鱼儿为谁戏水?花儿为谁开放?青藤为谁攀爬?鸟儿为谁歌唱?一大堆书籍和诗歌,我也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这时,收到了外省一家出版社决定出版我两本诗集的信件。也好,就算是我窥视人间后留下的一点感叹吧。

    我写了一份遗嘱装进口袋,然后留下一封短信,连同一千多元钱,嘱咐交给把我带入人世的孤苦伶仃的老奶奶。我自己留下遗言,将要长眠于屋后的小曼身边,等日后水土流失山体滑坡以后,我将永远地与人世隔离。

    我能够埋葬我的小曼,但是我难以亲手埋葬我自己。接下来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做了怎样错误的选择。

    镰刀有一把,我没有勇气砍下去。绳子有一根,我没有勇气挂在房梁上把头伸进去。我这辈子就这样永远没有勇气产生,能让我解脱的最好办法就是那瓶安眠药片。

夜幕降临之后,我把药片用木棍捣碎加上了水。等夜深人静之后,我一口气喝了下去。我拉开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黎明时分,我又回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床头上照样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另外的字:“抑郁症”。房门玻璃上写着四个大字:“精神病房”。

    上帝,你看到了吧!一个错误的缺乏勇气的抉择,竟然又使我陷于绝境。就像堡子崖洞穴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进退生死砍头祭刀的种种把戏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那些同样没有土地却未曾反过或想反未反或反叛后又反水的农民,从下面挖掉了唯一的路,那有可能成为退路或血路的东西,使反贼的洞穴口以外成为绝壁。

    精神病房几个宇呈油漆未干的垂露状,红得就像白云小姐的啼血嘴唇。这让我明白了两点:第一,费叶古城开天僻地第一回有了精神病专科。第二,我成了费叶古城第一代正式命名的精神病人。

    上帝啊!我不屈的灵魂注定要和这样的同伴一同上路吗?生生世世游走于大地,注定无所皈依吗?

(完)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周养俊|大院往事之二:洋主任
「新民旧事」新民市章京堡子与仙子湖
榆次邢家堡黄绢大布考
沉住气,你就赢了
寒山的诗词全集、诗集(5首)
【赣雩文艺】作者:邢新玲《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景》总第308期①2019年第235期①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