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露天电影
文∕祝师斌（陕西）
小区放露天电影，我早早地吃过晚饭，端着小凳，兴致盎然地坐在荧幕前，热切期待着夏夜里这段美妙时光。然而失望的是，偌大的场院里只坐着二十来个人，全是上年龄的老人。他们七零八落地靠在墙边，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间或扭过头随意地聊着。有几位老大爷敞着衣襟，光着膀子，抡着巴掌打驱蚊子，结果，蚊子没打着，倒把自己的光脊背扇得啪啪地响。零落清冷的场景，让我不禁有些凄然。
一丝微风拂过，带走了空气中燥热的腥味，飘来了绿丛中清爽的温凉，白色的荧幕在风中荡起微微的波纹。儿时看露天电影的情景，像荧幕上泛起的涟漪，在心头悠悠地荡漾。
儿时农村放电影，如同乡下看大戏、过庙会，牵动着老老少少的心。消息传播出去，不到半天便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男人们早早地结束了地里的农活，急急地赶回家忙着洗脚刮脸，生怕耽误看电影的时间。女人们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南瓜籽、花生、板栗都拿出来，在锅里炒好，准备做晚上看电影嗑嘴的零食。小媳妇、大姑娘们忙着收拾打扮，挑来选去换上体面的衣服，再围上鲜艳的围巾，然后结伴而行，一路吵吵嚷嚷，像一群叽叽喳喳的花喜鹊。我们这些孩子脚后跟都朝了前，手忙脚乱地收拾板凳，提前去为家里人占座位。人人急切而兴奋地期盼着、准备着，就连头顶的空气仿佛都在欢快、愉悦地流淌。
当白色的荧幕被拉直绑在树上、放映机安放在中央位置时，晒谷场上已聚满了人。我们这帮孩子总是最先到场，到了后第一件事，就是抢占靠前、居中的地方安放板凳。那时板凳都是四条腿的长条凳，家里的人又比较多，板凳得摆放三四条才够坐。孩子们经常为放板凳、占地方争吵打闹，谁抢占的地方被后来人占去了，谁摆放的凳子被别人挤掉了，都会引起吵嘴打闹，甚至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等到夜幕慢慢遮掩下来后，电影场就像一个熙熙攘攘、嘈杂喧闹的大市场，看电影的男女老少踩着夜色、荡着笑语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他们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觅占座位的孩子，踮着脚跟四处张望，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孩子听到呼喊，站在板凳上挥手回应。然后是一阵推搡，插着人缝往里挤，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也不知是谁挤掉了谁的帽子，叫喊声、埋怨声、责骂声、道歉声，吵吵嚷嚷混成一团。
对电影的内容，我们小孩子却没有多大兴趣，除非是打仗的电影，往往看不到一半便有些坐不住。于是挤出人群，到场子外面去尿尿，看看一些稀奇的东西。晒谷场边的石碾上、草垛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西边几棵歪脖子老槐树上、东边的一段土墙上也爬满半大不小的孩子。大家站在高处，人挨着人，倾着身子、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我们感兴趣的，是挤到荧幕背面去看倒影的人像，看到一个个反过来的人影在荧幕上蹦来跳去，就乐得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则是耷拉着脑袋，坐在板凳上打瞌睡，或是倒在大人的怀里呼呼大睡。直到电影结束，才被大人摇醒。睁开蒙眬的睡眼，发现到处一片混乱，撤板凳的撤板凳，叫孩子的叫孩子，人们像潮水一般往四处退去。
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看完电影被大人背着回家。我们这些孩子电影看不到一半就睡着了，直到结束都叫不灵醒。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装睡不愿被叫醒，深更半夜不想走夜路，于是大人们便背着我们回家。趴在父亲或叔伯们宽阔的背上，把头轻轻在耷拉他们的肩头上，伴随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履，背上的我们就乐颠乐颠地摇晃，甭提有多舒服。一路上听他们谈论晚上电影的精彩片段，听稻田里青蛙和蛐蛐的低吟鸣唱；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看地上的人们打着火把忽明忽暗地照亮回家的路，心里就生出暖暖的幸福。微风拂过，飘来月色的清辉，还有稻花的清香、桂花的香甜，泥土的芬芳，一切仿佛都在梦里，似醒非醒、似醉非醉，朦胧中飘荡摇曳……
后来，再大一点的我们，经常跑十里八村去看电影。那时正是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喜欢热闹，精神又好，看完电影再走十里八里的山路也不知累。我们常常摸黑走夜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夜中摸索；有时打着干竹火把，星星点点的火星照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我从小睡觉多，走夜路常常半闭着睡眼，懵懵懂懂地跟在别人后面。有时不小心，一脚踩到水田里，鞋子和裤腿全湿了；有时跌在山沟里，摔得伤痕累累。记得有一次跟哥哥姐姐到甘沟看电影，我个头矮挤在外围看不见，便爬到场坪边的麦草堆上。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睡着了，就顺势倒在松软的麦草里睡到天亮。那一夜，却害苦了哥哥姐姐，他们一宿没合眼，喊破了嗓子、跑断了腿，角角落落地把我寻了一夜。
儿时看电影的点点滴滴，像山涧里汇集的无数溪流，从脑子里汩汩地往外流淌。有些细节，都过去了几十年，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
刮过一阵凉风，荧幕像翻波逐浪的河面，被拉扯得鼓鼓囊囊，把我也从儿时看电影的美好记忆里，拉回到眼前冷清的现实中。电影放的是国产新片《决胜时刻》，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大片。荧幕上渡江作战惨烈的战斗场景，以及强烈的光电和音响效果，像黑夜中燃爆的惊雷，让人颤抖和震撼。场院里看电影的只剩下四个人，包括我和放映员。其实，我也没认真观看，我一直在想风靡半个多世纪的露天电影，是不是该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走进记忆的故纸堆里了呢？曾经点燃过无数人激情和梦想的露天电影，如今却寥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改变了我们曾经为之拼搏奋斗过的生活，碾压了我们心中纯真而美好的记忆。在当今这个物质文化日益充盈的时代，人们坐在家里就可看大片、玩手游，就可把各种文艺节目尽收眼底，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儿时为看一场电影摸黑走十里八里的夜路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儿时看露天电影的美好记忆，承载的是我们那一代人对匮乏文化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坐在家里看大片玩手游，展现的是这一代人对多样文化生活的品味和享乐。儿时的记忆固然美妙，现代的生活同样精彩。不留恋过往，不厌倦当下，珍惜每个精彩的瞬间，过好每天精致的生活，累积起来的日子，都将成为美好的记忆。
【完】
【作者简介】祝师斌，现就职于陕西省宝鸡市某部门，系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各种文学杂志、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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