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李侯！”元丹丘称李白道——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这么尊称他，那么这个人注定将成为他一生的知音与挚友，“咱们吃饭去吧。”
县衙门口有专用马车，将两位大师送回驿馆休息，目送他们离去，两位初次相逢便觉气味相投的年轻人大步流星朝市中心的闹市区走去，哪家酒肆最热闹便进哪家，闹中取静：进门上到二楼，择一临窗的僻静处坐下……
“李侯有心事，”元丹丘道，“为情所困乎？”
李白小吃一惊：“兄弟！你是神仙吗？”——这一声也真是叫对了，叫得元丹丘心里热乎乎的，这位打小在道观里长大的孤儿缺的就是这份温暖……为了掩饰自己的感动，他继续追问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白也是快人快语：“不知是情否，不知是何情，一言难尽矣！”
元丹丘道：“这红尘俗世就是麻烦，愿君早脱这苦海。”然后，便朝店小二高声喊道：“小二！快将菜单拿来，贫道肚子饥了！”
店小二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二位客官，吃点啥子？”
元丹丘看着菜单点到：“清蒸鱼、莲藕排骨、白米饭，再上一坛清酒。”
李白一听酒字便笑了，冲小二道：“我和他一样。”
小二反问道：“也要一坛清酒？”
李白回答：“是噻。”
待饭菜上来，元丹丘先不管酒，只顾饭菜，埋头猛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兄弟！”李白叫元丹丘道，“你几天没吃饭喽？”
“七天！”元丹丘说，“我平日住嵩山，自打与师傅、师爷汇合南下的那天起。”说完，继续扫荡。
没过多会儿，他面前的饭菜已经扫荡一光，冲店小二又喊起来：“小二，再来点菜！”
“兄弟！”李白道，“若不嫌弃，你把我这份儿也吃了，我今天只想喝酒。”
“嫌弃？嫌弃啥？你别嫌弃我能吃就好！”元丹丘自己将李白面前的一尾清蒸鱼、一盅莲藕排骨、一钵白米饭一一接了过去，比先前放慢节奏吃起来……
李白自斟自饮道：“兄弟！在蜀中道士我没少见，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的道士！”
元丹丘一边啃排骨一边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个道士？”
“应该说不像我过去印象中的道士。”
“李侯，我倒觉得你像个道士——不对，像个神仙！”
有道是：一见如故——此语太抽象了。李白与元丹丘的一见如故正体现在：元丹丘这个不像道士的道士，又有点高深莫测的感觉，对于李白的吸引；以及李白天然的神仙感，才比天大的感觉，对于元丹丘的吸引……在楚天之下，在江陵城这个春日的午后，两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他们都很幸运，有幸交到彼此，这个朋友将会陪伴自己走向未来广阔的人生……
开始狂饮之后，微醺之际，李白不失时机地求教于元丹丘：“何谓道教？”
元丹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法自然，道教乃自然、自在、自由之大道，如你所见，没的吃，我七日不食，有的吃，我一餐双份。”
李白频频点头。
待到大醉之后，元丹丘醉眼朦胧地望着李白问道：“李……侯，你是我……今生的……兄弟吗？”
李白大着舌头回答：“……是……我愿是……”
这一天，他俩从中午喝到下午，从下午喝到晚上，店小二数了数，两人总共喝掉了十坛清酒。
李白酒醒之时，已经是翌日下午，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酒肆三楼的隔间里，下楼一问店小二，小二说那道士也就比他早醒过来一个时辰，结了酒饭钱便走了，临走，还留给他一张便条，上书：
李神仙：
勿忘嵩山元丹丘，随时来饮，后会有期。
反复读着这张便条，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昨日经历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场美梦，诗的灵感破空而来，叫小二笔墨纸砚伺候，蘸墨挥毫而就：
古风其三十三
北溟有巨鱼，
身长数千里。
仰喷三山雪，
横吞百川水。
凭陵随海运，
燀赫因风起。
吾观摩天飞，
九万方未已。
甫一出蜀，即见国师，即见高士，让李白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向往，他决定先到李氏航运江陵分舵安顿下来，开始在本城及周边地区的游历……
第七章 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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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打小随启蒙恩师周明礼先生学习楚辞的缘故，由于天神级的华夏诗祖屈原的巨大存在，李白有很深的楚国情结，他在其诗中将离开蜀山巴水后看到的第一片天空称为“楚天”，他将此次长江行的第一个登岸地点选在了“七省通衢”的楚国故都江陵，他在对它及其周边地区的游历中，度过了这个春天。
现在，他准备回到船上，沿着长江，继续航行。
出发前夕，他打马回到他所下榻的李氏航运江陵分舵，看见东道主——分管此地业务的三伯正安闲地坐在初夏的庭院里，与一个头戴斗笠、斜挎佩剑、侠客装扮的客人对弈，那人的背影让他感到是那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下人将马牵走，他缓缓移至那人的正面……很快地，他为自己竟对此人半天无法确认而感到有些痛心，因为两年未见的他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谁呀？混出头了吧？假装不认识我？”他是在模仿过去与之打招呼的方式和口气，“你是跟三伯把这盘残棋下完呢，还是挺剑跟我大战三百回合？速做决定吧！”
那人毫不迟疑，端直投子认负，抬起头来，笑对李白：“现如今的我，棋盘上下不过三伯，斗剑更是斗不过你二尕子——不过现如今，斗剑能斗过李白的恐怕不多吧？你是一剑出手名震剑南道啊，如今李家人走在清廉的街道上，旁人都吓得退避三舍。”
听此人言，李白感到有些羞愧——但是，此时此地，有一种更强烈的感受与感情压倒了这种面对自身的羞愧，面前的这个人——一个一脸病容全身上下完全被虚弱化的吴指南，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大病的折磨，让他无比心痛！
李白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吴指南勉力为之站了起来，两人紧紧相拥，李白问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酒……还喝得吗？”
“只剩下喝酒了。”吴指南回答。
“快去通知厨房速速备桌酒席，把所有的好酒好菜全都拿出来，今晚我要跟两位侄儿子一醉方休！”三伯冲下人吩咐道。
长江边，初夏夜，江风习习，庭院盛宴：清酒、葡萄酒、老春酒齐上，西域菜、蜀中菜、楚国菜具有。
一杯落肚，吴指南开腔问道：“二尕子，我不会记错：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对呀，春三月过的生日，那时候我还在大匡山赵师傅那里。”李白回答。
“李蓝小你五岁。今年也满二十了。”
“没错。”
“他给我当了三年副手，生意上手很快，我已经把江州那边的业务移交给他了……然后一身轻松地跑出来找你，陪你游长江、下江南、奔长安……”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老头子的主意？”
“主意是我的主意，不过老头子欣然接受。”
“江州的业务，李蓝扛得住吗？他还是太年轻了吧？”
“没问题，你放心，在生意上，他只会比我聪明不会比我笨，你们李家人天生都是生意人！”
这话当然是赞美，但是听起来有些不好听，李三伯显然感觉到了，并且他一定知道更多的什么，即刻举起杯来：“喝酒！喝酒！”
吴指南补充道：“这话也不全对，二尕子你，还有……月圆妹妹，就不是生意人，你们是天生的神仙！”
李白感到有事发生——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三酒相混，杀伤力强，头一个顶不住的是年过半百的三伯，连滚带爬去睡觉了。
三伯一走，兄弟俩方才无话不谈。
“到底出了啥子事？我闯的祸不是已经摆平了吗？”李白追问道。
“跟你无关，你那事儿就算平息了，老头子只是反复让我叮嘱你：不要回家，不要写信，只管自己！”吴指南回答道。
“那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说嘛！”
“二尕子，如果我说错了话，你啷个罚我？”
“啥叫说错了话？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还有啥子不敢说的？我所有的糙话、丑话、脏话，哪一个不是跟你学的……说！说错了罚你干一坛清酒。”
“那我还是先干了吧！”吴指南抱起一坛启封的清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这下可以说了吧？我洗耳恭听！”李白道。
“今年过年时候，你没得回来——说老实话，这是我头一次不希望你回来……”
“为啥子？”
“我求……我们家……老爷子，替我向人求婚。”
“龟儿子，这是好事儿啊，你看上谁家的女娃儿了？竟然还一直瞒着我！”
“我看上……看上……月圆了，她小时候……我就……喜欢她，我一直在等她长大……”
“这是大喜事啊！我们李家的大喜事！月圆有福喽！”李白说着，竟然已热泪盈眶，自己抱起一坛清酒，启了封，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道：“父母双全俱在，轮不到我这个老二替妹妹的婚事操心，但你知道，三个兄弟姐妹中，我最爱月圆，月圆也最爱我，她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呢，女大当嫁，我不是没想过她该嫁给谁，我想过一百次也只想到过一个人，那就是兄弟你——吴指南！”
“你不是因为咱俩关系好才这么认为的吧？”
“开啥子玩笑，我妹妹得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朦朦胧胧感觉到：月圆也喜欢你，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她对我就是那种喜欢，我分得清楚。”
“她就是喜欢我！她跟我说了！这都是她出的主意，让我家老爷子替我求亲，就在大年初一……”
“结果……如何？”
“你家老头子听罢无言，面如止水，过完年，他就让我家老爷子从干了三十年的李家总管之位上退休了，给是给了一大箱金锭，却让他搬出陇西院……”
“这也太狠了！他俩可是出生入死三十年在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过命兄弟呀！”
“还有更狠的：过完年，他就把月圆许配给了梓州县宰的儿子——想当年，你娶不上昌明县宰的女儿，这一回他眼看着要把女儿嫁给另一个县宰的儿子，心里头总算找到了平衡……可是，月圆却没有让他如愿，拒不出嫁，一直在家……”
“我的妹妹到底是至情至性的女娃儿！”
“老头子只好把气撒在我身上，命我滚回江州，死守江州，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回去……这个时候，你出事儿了，这件事暂时搁到一边……回到江州后，我一直在打探你的下落，听说你逃出来了，沿江而下，趁机撂了挑子来找你……”
“在这件事上，我阿妈啥子态度？”
“你应该猜得到：她是支持我们的——没有她，月圆现在在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难怪我逃回家时，老爷子找借口不让我见月圆，他是怕我从月圆口中知道这件事……”
“不过，老头子再恶，对你是爱的，依然看重你，心还没有死，现在的局面是，在经济上，李氏全家供你一人，需要花多少银子都给你，一心只想让你求个大官，让这个家族彻底翻身……”
两位情窦初开却因阶级划分而被捣烂了最初爱情的大唐青年，在初夏午夜凉风习习的庭院中，相互诉说着心事，面对爱情无限茫然……
29
翌日清晨天刚亮，李三伯便将宿醉的李白、吴指南叫醒，将二人送上奔赴岳州的大船。
在船上的两日，李白发现吴指南的身体比印象中的还要虚弱，逗他玩什么都不想玩，只想呆在船舱里昏昏大睡……而且，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子强烈的恶臭，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两日之后，船到岳州，停靠码头，随乘客一起下船时，吴指南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木板上，差点滚落到长江里去，李白与等在码头上的李氏航运岳阳分舵主管堂兄李五，赶紧将其送去看医——去看岳阳城里最好的郎中……
仔细看过之后，郎中眉头紧缩。
“先生，他得的啥子病啊？”李白紧张问道。
“花柳病晚期。”郎中判决道：“准备后事吧。”
“准备……啥子后事？”李白一听急了，“他那个方面是不检点，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吧？先生，求求你，救救他，用最好的药，花再多的钱，都没问题，这个龟儿子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扛得住！”
“你们咋个现在才送来？晚了，早上两个月恐怕还有救……”郎中说。
在这位郎中的紧急救治下，吴指南醒过来了，双眼却看不见了——这是花柳病晚期最明显的一个症状，追随赵蕤粗通医理的李白心中明白，一切已不可逆转，真的该准备后事了……
最初的清秀如楚女的岳州城在李白眼中是悲伤之城。
醒来之后眼前一片漆黑的吴指南开始抓狂，开始绝望，开始自暴自弃，最强悍的身体往往最脆弱……恶化的情绪迅速加剧了他的病情，当他日益衰弱时，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心中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将无法逃过生命的第27年……
在其一生的最后两个月里，李白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在自己兄弟般的朋友左右，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包容他的所有崩溃，身心受到巨大的折磨，以至于到后来，他不得不让自己的心肠变硬起来，换个角度认识此人：仅凭他贪色无度，纵欲无休，染上脏病而不去治，年纪轻轻却将不久于人世，他也不配娶自己天仙一样美丽的妹妹——这个果，都是他自己种下的！他的死，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如此想来，李白方才能够平静地接受他的死亡。
大限之日就在眼前——八月的一日，赤日炎炎，吴指南在回光返照中要求李白将他送到洞庭湖上，“过去为了跑业务，我来过五次岳阳城，却一次未去看过洞庭湖，这一次，你就……遂了我的愿吧！”吴说。
于是，李五赶紧备好马车，亲驾马车送李白、吴指南去洞庭湖。
古称“云梦”的洞庭湖，大唐帝国版图上的第二大淡水湖，像大海一样浩瀚，在李白最初的印象中，却是这人间最大的一颗眼泪，是老天爷掉落的一颗泪珠！泛舟于大湖之上，濒死失明的朋友躺在他的怀中，听他用嘴来描绘这秀美而又壮丽的湖景……
“如果我今天不死，你就将我水葬于此。”吴指南在说出遗言，“如有机会见到……月圆，请你不要告诉她，我是得脏病死的……只告诉她：我这一辈子，真心爱过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黄昏时分，他的生命随这一天的夕阳一起落下……
李白没有水葬自己的朋友，而是与李五一起将他浅埋于洞庭湖畔，准备三年以后，将其遗骸重新挖出，归葬于蜀——倘若那时，他能够归去的话……
这是吴指南母系——羌族的风俗，他是山寨长大的孩子，理当从此习俗，灵魂方能超度……
对于海绵一般好学的李白来说，这是他平生所上的第一堂死亡课——只有至亲的人故去了，才能够上到这一课。
死亡来自于放纵性欲所带来的毁灭——个中教训会对他此后的人生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他原本的游历计划中，他下一站将赴汨罗江凭吊华夏诗祖屈原……而现在，他只想赶快逃离，远离这死亡的大湖和悲伤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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