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个词，多年来一直不敢触碰，不敢涉及，一提起就是满眼泪水。这几年母亲年岁大了，才开始从老人家那里打听有关父亲的事情。有些事情再不打听、不记录，就会更加无从得知。
父亲生于1933年，于1986年去世，那是他退休后第一年。
工作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该歇歇了，却遭遇了生病，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晚年都未曾有，就撒手人寰。
小时候，听说过有关父亲读书的事情。那时候家里很穷，奶奶家熬盐，除自己吃盐不用花钱买，还可以再得到一种价格昂贵的硝，可以卖钱，还有卤水，可以作为肥料上地，也可以点豆腐用。
熬盐的材料是碱墙土，家家户户都是土墙根，时间久了，墙根会泛起一层白碱，用竹刷子刷下那层带碱的墙土，倒进有水的大锅里，大概就可以熬盐了。
奶奶烧火煮盐，父亲去扫墙土。大清早，他正用竹刷把墙土扫进簸箕里，村里一个长辈过来，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年纪轻轻的不去上学，扫墙土，墙歪了，砸死你！
大清早被人这样说，父亲生气，不扫了，回家了，央求奶奶，开始上学，那年父亲11岁。
和同学相比，年岁较大，父亲很珍惜这个读书机会，读小学后，考到仇陶高小，没有读完就考到曹庙初中（我不确定他是否去了东阿一中读书），最后考上了聊城师范。三年后，先分配到平原，后来到茌平，教师返乡后，回到我们村子，又到大秦、王宗汤任教，最后在铜城联校退休。
父亲不善言辞，印象里，很少有与父亲长久谈话的经历。
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昏黄的煤油罩子灯下，父亲伏在长条桌子上批改作业，哥哥姐姐在灯下写作业，母亲在较远的地方纳鞋底，耕读传家的温馨画面，是我对父亲、对这个家美好的印象。
我读课外书是从父亲给买的《365夜童话》开始，那本书封面上是黑黑的夜空里，一抹金黄月，两个小孩坐在弯月上读书，一行字“365夜童话”，365夜童话（上）看完之后，买来（下）后，我一天就看完了，记得父亲很是高兴。
从父亲那里，我得知了“破天荒”这个词的含义，那还是小学，“破天荒”三个字，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词。如果不是父亲解释，一个小孩子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
从他那里，我还得知了父亲曲解的“柿饼”：熟透的柿子掉在了地上，一人走过去，踩扁了，冬天来了，上面落了一层霜。小时候的认知里，这就是柿饼传奇的一生，非常让人信服。长大后才知道，这是父亲自编的童话。
在我与父亲共处不到15年的时光里，秋天脱煤胚儿是他重要的活计，秋高气爽的天气，大清早，父亲就将细煤、沙土和水混在一起，充分搅拌好，用锨一锨锨将煤泥铺平在土地上，然后用铁锨的一角划成方块，到下午，煤块儿就能结身儿，就可以立起来，再晒一晒背面。如果天气好，煤胚儿可以在室外过夜。我是能帮着立煤胚儿的孩子，手脚轻，不容易弄坏，煤胚儿干了，我可以将煤胚儿帮着搬到闲屋里堆放。大概手脚较轻，干活细心，父亲曾与母亲说起，将来让我学医：她，细心一些。
父亲这个小小的心愿，我竟未能满足他。读中专时，卫校不如师范学校更热一些，于是就报了中师，走了父亲当教师的老路。
母亲说过，父亲身体不太好，学校领导允许他只要把课上好，可以不做其他事情。
父亲应该是不善交际的，但到秋后，学校里一些同事便骑自行车来我家打牙祭，养了一年的鸡正好炖着吃，我家紧靠着家西大坑，可以捉鱼吃。有鸡有鱼，再加几个青菜，就是几个老同事下酒的菜肴。
父亲不怎么爱喝酒，大多都是被动的，不过在家偶尔小酌，一小杯而已，喝酒后睡觉，鼾声大作。
父亲母亲感情很好，他们在仇陶高小期间是同学，后来父亲常给母亲写信，也算是自由恋爱。我见到的最可怕的场面是，一次父母争吵，父亲生气的摔坏了几个鸡蛋，蛋黄流了一地。那是比较贵重的食品，可见父亲真有点着急了。不知为啥，我那时并不怎么害怕，总感觉争吵很少见，摔东西更是第一次，因为眼前总是晃动着父母和睦相处相亲相爱的样子。
父亲的爱，除了在他吃的白面馒头里给我留下半个之外，大概还在他每天上下班之后黑皮包里带来的好吃的东西，给我们买书订杂志，到我就读的初中里，跟老师交流我的学习情况，并且心思细腻，还很在意女孩的小心思。
有一年，村里有个女孩因父母偏爱，未给她做过年的新衣服，就生气自杀了。这事在父亲心里震撼很大。我原本没有任何比穿的心，父亲还是在年底二十八，给我买了一个棉袄罩褂的布料，逼着母亲用一两天时间给我赶做出来。想想父亲当时听说那个女孩的事情，内心是多么恐惧。所以不顾年关前资金紧张，还是买下了那个红色的罩褂。
我给父亲留的最差印象便是考试时考场作弊，当时不是为了自己偷看，而是给同学传答案。那时候，太在意同学的眼光，也恐惧于各种校园欺凌，不得已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老师看到的表面现象作弊，大概就给父亲说了，父亲对我隐隐担忧。
我那年考上高中的消息，父亲无法得知了，第二年读中学时，父亲已去世一年有余，每每想到这，干涸的眼睛里也会充溢泪水，不敢触碰的，确实不能触碰。
我们姊妹四人，在母亲的操劳下各自成家，过上了相对幸福的生活，母亲身体相对康健，相信父亲的愿望大概就是希望这样吧。
父亲节，以此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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