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肝儿的城南旧事

我写过一个人，叫柳长街，是个名捕，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叫“长街”

他说，能做一条长街多好玩。

长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大姑娘、中姑娘、小姑娘、老太太、小孩子，还有卖唱的、闲逛的、变把戏的、卖糖的、丈夫追赶着打老婆的、老婆追赶着打丈夫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引良家少男的；等等等等。

如果你是一条长街，看着这么多人在你身上折腾，你说好玩不好玩？

——古龙《七杀手》）

“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会馆的疯子了。”——《城南旧事》林海音

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英子，好奇地模仿着正咀嚼着草料的骆驼。随着她的视线，民国时期北平的城市风貌和百姓生活如画卷徐徐展开。狭长曲折的胡同，井窝子上辘轳的吱嘎声，担剃头挑的、卖瓦盆的……各色人物为糊口而忙碌。

老京城范围基本上也就是差不多现如今的二环以内，整个京城以城墙划分为了皇城、内城和外城三个部分，有城墙就有城门，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内九外七皇城四”的说法。

老北京还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之说。京杭大运河的分支通惠河流经崇文门，那里的物流交通便利，商贾云集，清代的京师税务衙门就设在城东，崇文门称为税门，所以说东富。而西城有不少王公府邸，故而说西贵。至于北城，过去那是正黄旗和镶黄旗的地盘，地位不低，可是到了清末的时候，铁杆庄稼一倒，这些遗老遗少们断了钱粮，就只能靠变卖家当过日子了，所以就越来越穷了。

那么城南为什么就是南贱呢？“贱”是下贱（职业）的意思，当然也是“贫”的代名词。城南位于外城，聚集了贩夫走卒、伶人娼优，打把势卖艺等下九流的底层人民。

《城南旧事》就是老北京的南城。

南城有“三子多”，即戏子多、举子多、窑子多。

“上书惊天阙，闭户隐城南。”这是康有为在公车上书前，居住在北京城南南海会馆时写下的文字。南城会馆多。会馆就相当于现在的驻京办，各地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在北京期间就住在各自家乡的会馆。最著名的有梁启超住过的湖广会馆，鲁迅住过的山阴会馆。

前门外大栅栏著名的花街柳巷八大胡同：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这里有大大小小近百家青楼楚馆。

说完了举子、窑子，再说戏子。清朝实行满汉分居，在旗的旗人住内城，不是旗人的住外城。内城不允许娱乐，所以老北京的戏班、戏园子都聚集到了南城。正乙祠、广德楼，都在南城。

南城还是老北京小吃的集中地。前门外大街上的廊坊二条、门框胡同，是小吃和平民小酒馆的集中地。老话说“先有鲜鱼口，后有大栅栏”。鲜鱼口胡同，早年运河流经于此，鲜鱼口作为漕运码头，是贩卖鲜鱼的地方。

鲜鱼口里头有座小桥，桥边是华乐戏园子，它的隔壁的再隔壁便是创立于清同治元年的“会仙居”。老板刘永奎主营“折罗”，就是从大饭庄酒楼收购残羹剩饭，回来一热，再卖给平常不见荤腥苦哈哈们。店里也卖白酒黄酒，炸花生、煮花生、松花蛋、咸鸭蛋、玫瑰枣、豆腐干、焦排叉和辣白菜等佐酒小菜。就这样一直到了民国，买卖也传到刘老板的后人刘宝忠手里，开始经营白汤杂碎，小买卖不咸不淡地经营着。

当时《北京晨报》的主持人杨曼青对北京的风土很感兴趣，经常光顾此店。一次闲聊天中建议将“白汤杂碎”中的心、肺去掉，口蘑渣熬汤底，猪肝大肠双烩，加上酱色和勾芡，调入蒜末，命名为“炒肝儿”。并特别定制了一种高桩小碗，这种直径只有二寸多的碗，看着大，实际盛不了多少。盛入炒肝后，宝盏含晶，蒜香扑鼻。北京人吃炒肝儿时讲究不动筷子和勺，只需手托碗底，嘴唇沿着碗边转着喝，就着猪肉大葱馅儿的小包子，或是芝麻烧饼，又热又香，那真是别有风味。每碗卖两个铜子，每天从早到晚一直供应，很受顾客欢迎。再加上杨曼青在报纸上一宣传，会仙居的买卖算是火了。

好景不长，买卖传到了再下一代，五个叔伯兄弟手里，好运气算是到了头。五兄弟商定，每人轮流当一个月掌柜。结果，兄弟之间互不信任，每个人都是竭泽而渔，只求自己当值的月份多挣多拿。后来还有几位抽上了大烟。这买卖算是做到头了。

民国二十二年，会仙居斜对面开了一家天兴居，也卖炒肝儿，还上了当时颇为摩登的女招待。会仙居的客人被天兴居抢去了不少。吃过的人都道是天兴居炒肝儿味道鲜美到无与伦比，这一下给予了会仙居毁灭性的打击。

当时很多业内人士也百思不得其解，天兴居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

答案是，刚问世不久的味精。

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会仙居与天兴居合并，两块牌子同时张挂。一九五八年，确定保留使用天兴居，会仙居于历史的浮光掠影中消失。

现如今您到了鲜鱼口，还能在天兴居喝一碗炒肝儿，这碗一啜三叹和它制造出的委婉而悠长浓厚滋味，是时间不能阻隔的。这就是南城的味道。

《枕草子》中写道：毫不留情过去的东西是，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城南旧事》中，每一段故事里的人，都离开小英子远去。直到最后，“爸爸的花儿落了…亲爱的爸爸也去了，我的童年结束了……”

这些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自然地、朴素地，不露凿痕地传达给观众。

吴贻弓的导演手法诗意而韵致。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黯然销魂淡淡的哀愁，“纵是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

吴贻弓导演曾对《城南旧事》作了一番形象的描绘，认为它应当是“一条缓缓的小溪，潺潺细流远而不怒，有一片叶子飘零水面上，随着流水慢慢往下淌，碰到突出的树桩或堆积的水草,叶-子被挡住了。但水流又把它带向前去，又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叶子在水面打起转转，终于又淌了下去，顺水淌了下去。”

有研究表明，一个坐在漆黑的电影院凝视着大银幕的观众，与睁开眼睛进入 “快速眼动睡眠”的人最为相似。一场两个小时的电影就像是一个梦，秋鸿来有信，春梦了无痕。

唯愿梦醒时分，还能赶得上去南城，在旧胡同里，寻一碗热气腾腾的炒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