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还原真实唐朝风物,导演侯孝贤用了14年时间做案头准备,他常坐在杂物间,翻看藩镇历史、王朝更迭和人物资料。编剧朱天文和作家阿城更不必说,阿城甚至亲自制作道具。为追求真实的分量感,一顶宫女用的伞,用铁做成,重达30公斤。电影《刺客聂隐娘》全部用胶片拍摄,消耗掉44万尺胶片。这是相当昂贵的真实,已经没人这么拍电影了。但这种还原度,恰是一切好作品的开始。
敦煌,莫高窟壁画,来自第154窟
裴铏的《传奇》
公元878年,御史大夫裴铏,南出长安,沿陡峭的蜀道前往成都,上任节度副使一职。这位已近中年的文人,不会想到,很快帝国皇帝就将沿着这同一路线而来。
878这一年,山东曹县人黄巢,在湖南被一支民变队伍推为领袖。很快,他们的队伍就要在大唐帝国近半的境内四处转战,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年后,881年,队伍逼近长安,唐僖宗李儇带着宫中眷属和文武大臣,像他的前辈唐玄宗在安史之乱中一样,逃往南边的成都。这位12岁即位的李儇,是整个唐王朝即位年龄最小的皇帝。他的出逃,带来了四川石刻艺术的兴盛,这是题外话。
在成都,裴铏写了《文翁石室诗》。数年后,裴铏把自己的短篇小说集名为《传奇》。那时,小说不像诗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但却可以作为一种情绪的出口。
到了百年后的宋,整个唐人的小说都要以裴铏的这个集子为名,被称为“传奇”了。
又过了很多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唐人“始有意为小说”。也就是说,唐传奇的作者们是一种有意识的文学创作,有想象,有虚构,又富文采。
这类志怪小说的流变,文学栏目在介绍中国志怪小说鼻祖《山海经》时,做过介绍。
敦煌,莫高窟壁画,来自第45窟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接着说,唐传奇“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不似六朝“粗陈梗概”。
往前,和先秦神话、六朝志怪相比,唐传奇首次出现了自觉的艺术虚构,古代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真正成熟起来。
往后,相较明清文言小说浓厚的道德说教,唐传奇的写作完全个人化,题材也丰富,从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看得出唐传奇完全没有道德上的负担,也不作政治上的讽刺,作者只是从审美角度讲一个好故事。
所以,“关于美和幻想,看唐传奇就明白了。”作家王小波说。
影像的聂隐娘
2015年,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台湾导演侯孝贤凭电影《刺客聂隐娘》获最佳导演奖。
侯孝贤一直想拍武侠片。小时候跟着哥哥看遍了金庸、还珠楼主、诸葛青云和平江不肖生,迷恋武侠的节奏和氛围,“就像沙子进了眼睛要闭,苍蝇飞到皮肤上要拍”。真实,又有一种本能。
年轻时,在台湾南部县城的城隍庙一带做过大佬,混迹街头的侯孝贤,虽然如今早已成了“台湾之光”,但内心依然有未脱的“江湖气”。“我已经太老了。拍这部片已经六十几岁,时间、机会也没太多了,就做自己最想做的。”他说。
在台湾艺专上学时,侯孝贤读到了唐传奇,最喜欢《聂隐娘》。“聂隐娘”,是裴铏《传奇》合集中的一篇。
御史大夫裴铏把故事放在中晚唐。安史之乱将唐王朝粗暴地拦腰劈成两段,到后半段时,藩镇割据,军阀混战,叛贼忠臣的角色须臾转换,于是侠士豪客们被雇为杀手。李白有诗《侠客行》,中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句子。
唐代,受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女子骑马射箭,自由婚配,故唐传奇中多女侠士。陈寅恪先生评,“李唐一代为吾国与外族接触繁多,而甚有光荣之时期。”电影中的故事,便在此展开,讲述一位女刺客去刺杀成为藩君的初恋情人。
后来,侯孝贤老老实实交代说,后期剪辑时,他已经没怎么在乎讲故事这件事了,甚至没有照原来的剧本剪片,许多交代剧情的段落因为镜头不好、表演不好或者画面不好,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我的影像不是拍讯息,我是拍一种情境。”
对电影的开场,侯孝贤的设想是从声音开始。聂隐娘立在树上,眼睛闭着,用耳朵细听各种声音的变化。人声渐少,她的判断正确。她突然睁开眼睛,“刷”一下下来,直接趋前,杀了大僚,如杀飞鸟般容易。
饰聂隐娘的舒淇恐高,最后地点改在了大僚家的梁上。
风声水流,蝉鸣鸟叫声被放大,观众被迫以刺客的耳朵来聆听整个世界。一个刺客,一个局外人,一身黑衣,不施粉黛,木头似杵在梁上或山野,和身旁之物融为一体。
进入宅邸,伺机刺杀,她躲在纱帐后,暗影浮动中,她的视觉就是移动的摄像机,观众跟着她处在同一空间里,听得到呼吸,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情绪,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氛围。
大概是要交代的实在不少,或者为投资人考虑,我个人感觉电影的节奏完全可以再放慢,让唐时生活的气息更充分地弥漫荧屏。
绫罗绸缎丝帛绉绢做成的纱帐,曼妙飞舞,侯孝贤用帘幕堆砌出建筑的空间感。而片中人物的命运,也如这些织物般被历史之风裹挟,飘摇无依,身不由己。
唐朝是许多中国作家、导演、艺术家们心中挥不去的美梦,侯孝贤则直接带着他的团队穿越时空,把镜头搬回了历史现场。
极力还原的华服美衣,细软烟罗,雕梁画栋,楼台亭阁,极似幻象。盛大恢宏金碧辉煌的背后是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的历史后半场。
最后聂隐娘和磨镜少年越走越远,隐没于千年前的山林中时,远处烟波浩渺,近处芳草萋萋。灯光渐亮,片尾曲响起。
这首由布列塔尼双簧管、苏格兰高地风笛和非洲鼓合奏,来自法国布列塔尼传统乐队的片尾曲,高亢苍凉,异域风情竟然恰如其分地还原了大唐气象。
长镜空镜,留白写意,景语在画面之外,这,便是最东方的美。
永远的长安城
朱雀大街上东市、西坊、上元灯会上暗潮涌动,昆仑奴面色黢黑,侠客豪士来去无定,似乎,这似乎符合人们对唐朝和长安城的想象:华美、包容、鬼魅,充满无穷可能。
导演陈凯歌拍过电影《妖猫传》,原型来自唐传奇《长恨歌传》。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马伯庸写作时,诸多细节取材自唐传奇。但是这些作品,没有一部如侯孝贤那般去还原历史的真实。
在电影里,侯孝贤不想用威亚,全片只有一两处镜头使用了这种反重力的夸张手法。他的武打场面拳拳到肉,质朴粗拙,多用中远景,少特写。高手对决十招内见分晓,如同裴铏1700余字的古文,无半点拖泥带水。
敦煌,莫高窟壁画,来自第9窟
侯孝贤深受二战后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和意大利写实主义的影响,他觉得“模仿出来的真实和真正的真实是平等的,甚至可以独立存在”。但在武侠世界里,侠客的打斗有超现实的意味,如何和自己的真实风格协调起来,这个问题让侯孝贤琢磨过很久。
以现代的视角去回看,文字的唐传奇虽然篇幅不长,但各个小故事详略得当,细节刻画之精细,对唐人的衣着服饰、饮食、出行起居记述之详尽,在这里,长安城从静止的历史变为流动的想象,灯火不灭,人流如织。
历史现实中,唐的开始就和关中豪侠的辅佐密不可分,所以一个王朝任侠之风兴盛,宫中有金吾卫、京兆尹,民间有五陵豪杰、侠客少年。前有隋朝末年的乱世,“天下向乱,盗贼充斥”,各种精精怪怪的故事多起来。唐时人口众多,生活繁荣,民间讲故事艺术兴盛。郭湜的《高力士外传》中记,唐玄宗晚年生活寂寞,高力士经常让他听“说话”解闷取乐。
士人也喜欢聚在一起谈和写怪事,他们的“说话”,更艺术更细致,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有意为小说”。
于是,“各种各样场所的记忆,随着时间一层一层地在居民们的意识中加深,并作为一种长安城的历史为人所共有。”
审 | 周春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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