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的回乡路
作为西方世界第一部文学作品，两卷本《荷马史诗》描述了一场公元前十二世纪的战争。三千多年前的特洛伊，现在的土耳其达达尼尔海峡某处，渡海而来的希腊联军在这里打了一场围城战。在还没有国际法的上古时代，很难定义这场战争的性质。在史诗描述中，这场战争耗时十年，希腊所有神祇被卷入，最终的屠城战由智力终结，一位叫奥德赛的战术天才贡献了木马计。
从《伊利亚特》到《奥德赛》，当年为不朽的荣誉跨海而来，最后奥德赛却愿忍受百般羞辱，只为能活着回家。作为个体，有什么被彻底改变了？
凡人的生活啊，就像树叶的落聚。凉风吹散垂挂枝头的旧叶，但一日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
《伊利亚特》
一场狂暴飓风袭来的时候，奥德赛的船队刚刚离开码头。
九天来，他们一直迷失在地中海上。舰船终于从昏天黑地中挣扎出来，他们发现被抛锚在了一个奇异陌生的地方。
三千年前的这片海面，到处是水、岛，很宽阔，阳光灿烂风平浪静的时候，很美。一旦飓风刮起，非常可怕。
整整十年，他们终于取得了胜利，终于攻下了特洛伊这个小亚细亚的部族国家。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剩下的，就是回家。
特洛伊往西，三四百英里就是家乡。一队队希腊人(那个时代叫阿开亚人)来到海岸边，卸下盔甲，搭上舰船扬帆启航。回家的时刻，多么欢呼雀跃。
只要十周的时间，就能从特洛伊航行到家乡伊萨卡岛。站在船头，伊萨卡国王奥德赛归心似箭。
这场战争，英雄云集，有伟大的战士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有主帅阿伽门农这样的领袖，奥德赛在其中默默无闻，但木马之计攻陷特洛伊后，他突然成了希腊人的超级英雄，巨大荣誉带来的情绪胀满了他的心胸。
此刻，他还不知道，厄运已经注定，这将是一段炼狱之旅。在他发现真实的自我之前，他首先会崩溃。
神样的奥德赛高兴地迎风扬帆。他坐下来熟练地掌舵调整航向，睡意从没有落上他那双仰望的眼睑。
《奥德赛》
抛锚的地方，是食莲者小岛，一个奇异的天堂，却遍布危险，岛上莲花洁白无瑕，人一旦吃下，就会像着魔一样恍惚麻木。看着船员一个接一个呆傻，奥德赛赶紧命人把他们拖回船上。
船队彻夜航行，到达下一个岛上补充给养。他们不知道这里是独眼巨人塞克罗斯的小岛。塞克罗斯无法无天，不畏神灵也不怕人类。
饥肠辘辘的船员准备洗劫塞克罗斯养的盖羊，却被巨人吃掉了。情急之下奥德赛捡起一根橄榄棍放在火里烧烫，用它戳瞎了塞克罗斯唯一的眼睛，得以逃生。
船离小岛越来越远，在塞克罗斯的哀嚎声中，奥德赛和船员们大声嘲笑着巨人，奥德赛冲塞克罗斯喊着：这是奥德赛做下的事情。
在希腊文中，奥德赛是“麻烦”的意思。
他的自负和轻狂让他犯了怎样一个巨大的错误？塞克罗斯的父亲是海洋之神波塞冬，天神宙斯的弟弟。激怒这样一位神，是很不明智的。
特洛伊之战，已经让各自支持一方的奥林匹斯神分成了两个阵营，波塞冬不是唯一一个想捅奥德赛的神，但他的恨最深，他必须要置奥德赛于死地，为儿子报仇。命运的巨浪将被掀起。
“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天神，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 《奥德赛》
史诗的作者显然是神赋论者，前一卷《伊利亚特》和后一卷《奥德赛》，开篇都会先吁请女神缪斯，好从神那里获取歌唱的灵感。凡人做事需要神的预兆，神的情绪和思想不仅会左右某个人的命运，也可以决定整个文明的走向。可以说，神是那个文学的蛮荒时代很好的文学工具，在诗中提供了一条平行的叙事线索，使得读者能够提前知晓那些人物自己不知道的干预和决定，这是创作者给读者的奇妙享受。当然，如果从现代小说的阅读经验出发，可能感受正好相反。
《伊利亚特》中，人对神的兆示深信不疑，对神的指令惟命是从。对神的依赖在《奥德赛》里仍然明显，奥德赛的回家就由总设计师女神雅典娜一手运作。但《奥德赛》里的人开始有更多去实证自己命运的勇气。
特洛伊战争的言说，来源于一个古远的年代。两卷史诗中，描述战争的伊利亚特时间更早，用的古老的爱奥尼亚方言，有的还可以追溯到更古老的慕凯奈时代。虽然取材特洛伊战，但伊利亚特只写了希腊联军第九年零十个月的一场内讧开始后，那51天的事情。诗中人物多如牛毛，多是昙花一现。
“我立即惊醒，勇敢的心灵反复思索，是纵身离开船只，跃进海里淹死，还是默默地忍耐，继续活在世上。我决定忍耐活下去，掩面躺在船里。”
《奥德赛》
脾气暴躁的波塞冬，他的仇注定要由血腥和暴力偿还。
海神掀起巨浪，船队被扫向了无名岛，那里住着食人部落，大部分船员成了它们的食物，只有一艘载着12个人的船逃了出来。他们流落到了埃阿亚岛，岛上的女巫塞丝也像其他巨人一样吃人。在把船员变成猪后，女巫诱惑奥德赛上床，把他困在了那张床上整整一年。
好在女巫放了他们，离开前，女巫给了奥德赛一个预言师的名字，让他去冥府问自己未来的命运。冥河，通往地狱之路，希腊人称为伤痛河。祭酒洒下，恐怖奇观出现，死者从翻腾的迷雾中走过来，孩子和母亲相互哀号，士兵穿着战袍，衣衫褴褛，血迹斑斑。预言师来了，是提瑞西阿斯。提瑞西阿斯带来些好消息，他告诉奥德赛，他会回到家和妻子重聚的。
地下的火焰在燃烧。一张死者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奥德赛认出那是他的母亲。他惊呆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奥德赛沉浸在见到母亲亡魂的悲伤中，这时，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鬼魂走了过来，阿喀琉斯哀号，不要让我陷于死亡。这是从伟大的战士口中说出的最可怜的话。阿伽门农，全军主帅，在“幸得返家园”后被妻子用剑刺死。
在希腊人的世界，只有少数人可以去过冥界再回到人间讲述故事，提瑞西阿斯给了奥德赛希望之光，但他却眼看着家人和朋友成了鬼魂，最伟大的战士也沦落得如此凄凉，难道这就是神给予英雄的奖赏？
奥德赛继续回家，但已经彻底改变，在特洛伊赢得的一切，如今成了垃圾。
女巫告诉奥德赛，后面还有许多灾难。他们逃过海妖塞壬的歌声，接下来腹背受敌，斯库拉是个六头十二足的怪物，另一边的卡律布迪斯，能够一天三次卷起漩涡吞噬一切。从特洛伊出来的600个随从，如今只剩下一小队，痛苦和饥饿最终拖垮他们，看到下一个岛上有城堡，他们杀了进去。奥德赛警告他们不要碰那些动物，因为它们属于太阳神。等他睡着的时候，他们却动了手。神立刻显示出征兆。他们将为这顿食物付出沉重代价。
回到海上，神把他们的船打成碎片，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奥德赛。
“我们从那里继续航行，悲喜绕心头，喜自己逃脱死亡，悲亲爱的同伴丧生。”
《奥德赛》
奥德赛贴在一根浮木上，被冲到了奥杰吉厄岛。
母亲死了，随从死了，如今他已经离开故乡二十年。更糟的是，他成了岛上女神卡利普索的囚徒和奴隶。
骄傲的特洛伊英雄早已消逝，剩下的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在小岛困了七年，他心灰意冷，就要崩溃。
终于，神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神使赫尔墨斯穿着金色的凉鞋，鞋上插有一对小小的翅膀，他飞越大海，像鸬鹚一样贴着海面飞过。赫尔墨斯逼迫卡利普索释放奥德赛，还要给他一艘回家的船。
可惜，死敌海神波塞冬又复仇来了。波塞冬聚拢云层，三叉戟搅起海浪，鼓起猛烈海风，乌云遍蔽海面与陆地，一片天昏地暗。船沉没了，奥德赛跳进水中求生，漂流到一个岛上。
那是费阿克斯人的土地，看起来非常亲切，离家近了。
跟着奥德赛，会让人对他的个性产生兴趣。某些时候，他很英雄，有勇有谋。但很多时候，他又贪婪轻浮，像一个天生的骗子。似乎这部史诗最大的秘密，不再是他能否回到家乡，而是，他到底是谁。
如果荷马真是史上第一位作家，会惊叹他有如此成熟的戏剧感和讽刺感。如果笔力稍逊，奥德赛可能会被描述成一个带着荣耀回归故里的战争英雄。而不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且停止歌唱，这支悲惨的歌曲，它总是让我的心破碎，深深地激起我内心难忍的无限凄怆。”
《奥德赛》
天王星乌拉诺斯不能容忍他的妻子盖亚生下的孩子，禁锢了他们。土星克罗诺斯阉割了父亲乌洛诺斯，篡夺了他的权力。
父系的命运伴随克罗诺斯，他得知自己的孩子会篡权后，就吃掉了他们。
克罗诺斯的儿子，木星宙斯承袭了父系业力。宙斯推翻父亲克罗诺斯，把他封禁在地狱里，自己成为众神之王。父子在支配和控制、叛逆和革命、受压迫和成为压迫者之间循环。
这，是希腊神的谱系和来源。
古代希腊一直存在秘索思（mythos，神话，故事）和理性的对立。“史诗”一词，由希腊文“叙事”演变而来，译成中文，意思是“神托”，是远古希腊人在祭祀时代表神念出的祭诗。大概，这是西方文学源头为诗和歌的原因。
中世纪的欧洲，学者把说唱艺人、游吟诗人创作的长篇英雄叙事诗，开始称为史诗或英雄史诗，如法国的《罗兰之歌》，还有《贝奥武甫》，这部北欧神话史诗，据说是第一部英语文学作品。
小亚细亚一带一直有描述特洛伊战争的短歌，这些短歌后来和希腊神的故事融在一起被传唱。公元前6世纪，用文字固定了下来。今天读到的《荷马史诗》，是公元前3到2世纪的亚力山大里亚的学者编订的。两部史诗的形成和记录，几乎经历了上古文明的全过程。
不同于《伊利亚特》，《奥德赛》的情节更机巧复杂，正叙、倒叙、插叙，单线故事推进，双线故事并行，在明晰的时间中依次进行。《奥德赛》的线性时间显然对小说产生过重大影响，比如18世纪的小说《鲁滨孙漂流记》《汤姆·琼斯》。
19世纪小说，《红与黑》《高老头》《包法利夫人》《战争与和平》中，时间更有压倒一切的地位。似乎只有严格的时间进程，才能展示出社会变革和生命成长的全过程，理解这种时间导致的叙事方式，就会理解十八十九世纪古典小说那种从头说起的庞大铺陈。
到现代和后现代小说中，时间因素淡去了。但《奥德赛》依然被当代作家喜欢。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对它的模仿，卡尔维诺写过《<奥德赛>里的多个奥德赛》。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引用《奥德赛》来表达回家主题。
“他们大难就要临头，因为奥德赛不会再远离自己的亲人，可能就在附近地方，给大家谋划屠戮和死亡。”
《奥德赛》
从特洛伊启航十年后，奥德赛终于回到了家乡，伊萨卡岛。
他还有最后一场战斗。
离家二十年，求婚者挤满了山中的王宫，他们燃起篝火，彻夜狂欢。这是一帮当地贵族，觊觎奥德赛的财富和他的妻子珀涅罗珀的美貌。
为了拒绝，珀涅罗珀每日白天做编织，夜晚拆掉。直到再也不能拖延了，她提出要求，谁能拉开奥德赛的硬弓，将箭射穿十二只斧头的斧孔，就和他成婚。求婚者轮番上阵，谁也做不到。扮成乞丐混入王宫的奥德赛请求一试，这是他期待的时刻。奥德赛一下射中目标。仆人们悄悄锁上房门。
大屠杀开始。这场杀戮近乎狩猎。当天是阿波罗的祭祀日，奥德赛像拨弄竖琴的诗人般操控他的猎弓。阿波罗是银弓神，是狩猎神，还司掌竖琴。诗中没有吝惜笔墨，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杀死，软弱的尸体如网中的死鱼，灵魂如蝙蝠般哀号着向地狱冲去。
奥德赛以国王，父亲和丈夫的名义回归，赢回王宫，赢回了妻子和儿子。
可是，离开家乡，离开家人和朋友二十年，历经这众多痛苦劫难，耻辱艰辛，奥德赛身体里，还能是那个奥德赛吗？
那么《伊利亚特》中，那些让人血脉偾张的英雄主义，又有何价值？
这，其实已经是现代小说的主题了。
“英雄惜英雄，各为其主，但到头来白发人送黑发人。”
《伊利亚特》
审 | 周春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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