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高考生，这是一件大事。2022年秋天，当儿子迈进高三，王琳意识到要陪他经历非比寻常的一年，打一场前所未有的仗，闲暇开写“高三日记”，记录儿子的成长。
“你要全力以赴哈，就辛苦一年，高三是人一生中性价比最高的努力。” 鸡血掺鸡汤，她先给儿子灌一碗。儿子是足球特长一级运动员，她希望儿子在学习上也放手一搏，拼命一把。但一切都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成长的副产品必然是蜕变的痛苦。一切的投机，也必有反噬。
作为高三体育特长生，专业训练和文化课学习都不能落下
中断的日记，焦虑的心
当王琳决定全力以赴的时候，散养惯了的儿子却没转变轨道。
她给儿子做规划：每天背多少单词，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周末专项加练，补课，手机使用规则等等。但在儿子的世界里，10点以后是不学习的，周五周六晚上是打游戏的时间，周日下午要和同学约会，同学的生日聚会要参加，过年过节必要训练之外都是休息时间，再加上球队训练，时不时来回奔波……
她想象中的全力以赴，总会被临时事件打得七零八落。
高三刚开学，全高三学生就在家封闭半个月上网课。
“一天早上，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儿子还没有进腾讯会议室，已经上课10分钟了。我气急败坏地敲开儿子的房间，他竟然还在睡觉。”那天，王琳忍不住一边骂儿子，一边扒拉他的被子，催他。儿子睡眼蒙眬嘲她喊：“你出去！”
母子俩吵起来了，儿子同学打来电话：“喂，你没关麦，快别吵了。”这样的现场直播，让王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沮丧、懊恼、自责……什么情绪都有。
到网课的最后几天，早上第一节课，儿子都是上着上着就趴桌子上睡着了。看到这样的情景，作为一名高三家长，王琳除了捶胸顿足就是暴跳如雷。
儿子童年时，王琳在一份学前报刊工作，儿子中学时，王琳在一份少年报刊任主编，她的工作经历都准确地踩在儿子成长的节点上。在日常工作中，她时常接触专家教授和优秀教师，但医者不自医，她发现别的家长的烦恼，她一样不少。
“通过这些年的工作与学习，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大概会有的心理状态和容易出现的问题。但当孩子真的出现这些问题时，我同样会烦恼、焦虑，因为我学到的那些'知识’并不能帮我解决实际问题。”
“你是不是对高三有什么误解？妈妈上高三时都是半夜12点才睡觉。”王琳动之以情。“那是你，不是我！”儿子回复。“那你怎么赶得上别人？比你基础好的，还比你努力。”“你管别人干吗，我是我。”
儿子越淡定，她越焦虑。怒火中烧，还必须强忍住那团火。
高三的专项训练也不顺利，很多延迟了的比赛陆续开启，一般10月底高三足球生就要进行高考专项训练，但为了协助高一高二队友打比赛，他们的专项训练延迟到12月，而专项考试时间是来年3月份。此时，28米打准，6个球，进5个满分，一个球4分，儿子只能进1个、2个，这个准确度基本升学无望。王琳也知道这种考试跟足球水平无关，但规则如此没有办法。
那天儿子训练完，王琳接到儿子，边开车边问：“今天在训练专项没有？”“没有 。”“ 那 你 们 在 干 吗 ？”“ 准 备 比赛。”“哎！怎么还没练专项？都什么时候了！”
在王琳看来，这都是高三球队家长寻常的抱怨，她的确也是因为焦虑叹口气而已。而儿子却吼起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自私，我们就是要帮高一高二的打比赛，这是球队的传统，是我们的义务……”
儿子彻底把她吼蒙了。“我说了什么？我就是抱怨一下。”“你什么都没说吗？你明明就是不满。”“滚下去！”靠路边停车，儿子摔门而去。
那晚，儿子彻夜未归，好在晚上11点儿子给爸爸发了条短信：“我今天不想回家，想静一静，我在茶馆看世界杯。”
没那么担心，却也辗转难眠。“我想的奋斗是我的，而他只想过他的高三。”
儿子那次出走，像是一种长大的宣言——你不能来安排和决定我的一切。这个道理，王琳懂，但如果真的体面地放手，豁达地转身，儿子可能要付出惨痛的成长的代价。这样也可能只是家长的自以为是，但谁又敢赌呢？难道真的要他用高考的失败去换取一个人生道理吗？
也是从那个晚上，王琳对着电脑，高三日记再也写不下去一个字了。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关注高校高水平运动队的招生情况以及往年专项和文化分数线情况，每天往返于单位、学校和补习机构，想着早餐做什么，晚上补点啥，盘算着儿子与目标学校还有多远的距离。
入“戏”太深，她跳不出来了。
不是放手，是牵手
妈妈很像一个高三的妈妈，而儿子却不太像一个高三的儿子。
“你难道就这几个月都不愿意坚持吗?” 每次儿子赖床，不想做作业的，王琳都会这样问。每天催起床，催做作业，催看书，结果越催孩子越抗拒。
直到有一天补习机构的老师找到她说：“孩子说你总是给他传递焦虑。”
那一刻，王琳愣住了，她想起一个心理学圈子的朋友给她讲的一个情况：某名牌大学有三十余名心理老师，每个人每天接待的咨询人数都是满满当当的。
“也许现在奋力要考的大学并非如你想象中那么好，那些所谓成功的小孩的朋友圈也未必真正是适合你的，那现在努力算什么呢？”
很少操心儿子起床吃饭训练学习的爸爸出马了，对王琳说：“你别走极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不能完全放手，也不是你那个管法。要把你的目标，变成和他共同的目标。”
回顾儿子的成长历程，的确，相对于那些每周末都在补课的孩子而言，儿子是自在的，但妈妈的身影却也无处不在，退一步是陪伴，往前一步就是掌控。督促他按时完成作业，提醒他加练薄弱项目，确保他能够达成阶段性目标。在这些安排中，王琳能够看到孩子将来的发展方向，将未来的不确定性降到最低。目前看来是没错的，但她也意识到，不能再往前了。
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要翻越的大山，他渴望山顶的自由和独立，如果父母不懂得退让， 那孩子就会被压在山底，失去向上攀登的能力和欲望。
王琳和先生认真备课，把大学录取数据做了整理，并分析了儿子未来的几种可能性。
王琳，教育媒体人，《读者报·品格少年》执行主编
体育特长生有两条升学路径：一条是走体育单招，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算太高，但只能读运动训练专业；一条是高水平运动队招生，文化课成绩要求与正常高考相似，但专业选择面大。
“应该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儿子，作为父母，我能做的是让他了解不同的选择大概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先生做了一个文档，一家人坐在一起梳理单招和高水平升学后能够选择的专业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
当儿子了解到单招升学的专业选择有限时，他说：“我不想读运动训练专业。”
“那你就要走高水平运动队招生的路。” 王琳说。
“那我得抓紧学习，用心补课了。”这番话让王琳备受感动，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长——
“当我放下掌控孩子的欲望，与他成为完全平等的个体时，儿子反而回到了我的期望之中。”
儿子有了明确目标后，仿佛一切都渐入正轨，学习和训练都比较在状态，但耍这方面也不含糊，手机管理依然棘手。有天在回家的路上，儿子和爸爸进行辩论——手机是有益于学习还是不利于学习。协商后，儿子同意平日晚上10点30以后手机不带进卧室，周五、周六晚上可以。这个妥协，大家都很满意。
有时候王琳也会跟儿子开玩笑：“手机才是你的亲妈。”儿子会对着手机喊一声“妈”。亲子之间战争依然存在，只是都学会了签署有利双方的“停火”协议。一人退一小步，关系进一大步。
接下来，儿子每天不是学习，就是训练，反复的定点练习、枯燥的绕杆以及无聊的背诵……向往自由的少年也会毛焦火辣，在一切仿佛都在好转的时候，儿子突然说：“妈妈，算了，我不想冲高水平了，就考个单招吧。”
“为什么呢？”“我觉得我不行。”“我感觉你还是很有潜力的呢。”“又抓训练，又抓单招，还抓高水平，时间不太够。”“老师都说了，高水平和单招不冲突。”“是我在学，不是她在学，她怎么知道。”王琳很想说：“明明说得好好的，为啥又要反悔。”但还是忍住了。发火没意义，找到解决办法才是关键。
王琳问：“你是不是最近学得有点疲倦了？不想坚持了？”“嗯，感觉很没底。” “没关系，努力就行，我们接受任何结果。明天我们一起找老师聊下你最近的情况，重新整理一下复习计划。”
第二天，王琳带儿子去见老师深聊。儿子低落的情绪又慢慢回升。“孩子不需要你一直唠叨，但在某些时候，你需要拉他一把。”
如果没有实现既定的目标怎么办？记者问。
“我会接受任何结果，走到现在，我越来越能承受这句话。看到孩子练习枯燥的打点时，我就在想，中国校园足球运动员都在干什么呀？我凭什么要让一个球决定我儿子的命运？没考上985就代表人生失败了？没读过清华北大的人生就不值得过了？”
她表示，如果儿子考得不好，大不了自己陪着他去俱乐部试训，以球员的身份先踏入社会。
“我们为什么要和所有人走同一条路？” 当接受了最坏的结果时，王琳烦躁的情绪反而平复下来。
在儿子告诉她以后想当一名调酒师时，她没有表现出失望和失落，而是告诉他当调酒师并不一定非得上大学。
“你以后要是当了老师，也可以成为一名调酒师，你如果成为了足球运动员，也可以开一家酒吧自己兼职调酒。”对儿子现阶段的各种想法，王琳尽量不去评价好与坏，而是引导他去思考如何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距离“卡塔尔世界杯”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王琳家的地下室还挂满了参赛国的旗帜，还有儿子贴在墙上的小组积分榜、装饰气球、几个靠枕和一条带有葡萄牙国旗元素的围巾。这些都是她舍不得丢掉的风景。
这是世界杯开赛前孩子布置的“观赛包厢”。儿子跟爸爸签协议，爸爸出资300元买装饰品，儿子则承包世界杯期间洗碗洗衣服等家务活。儿子忙活几小时布置地下室时，王琳心想：养一个不“成器”走不远的儿子也不错啊，他时常在你身边，是家里氛围感的来源。
这想法一闪而过，也仅仅是生活的一种可能而已。她又想起有一次和儿子的聊天。那天儿子问：“你今年会不会看世界杯？”她随口答道：“没有你参加的世界杯我不看。”这是父母爱开的玩笑。儿子却很正经地说：“我不看你就不看吗？妈妈你太没有出息了，这是你的青春不是我的。”
父母和孩子的拉扯终会有散场之时，不管你是如何尽心尽力地做父母，最后你都要望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农历虎年年末，王琳和儿子开完家长会后，应邀和校队学生及家长们一起团年。用餐时家长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一群孩子没过多久就各自埋头玩起手机来了。餐厅有一个扫码点歌的机器，王琳提议孩子们唱歌。
才艺表演了一圈后，有人点了首《父亲》，孩子们扯起喉咙唱：“一生要强的爸爸…… ”然后都挽着矮自己一头的爸爸配合王琳录视频、拍照。
唱完后，孩子们各自又把妈妈搂怀里，一人一句唱起《听妈妈的话》，孩子们五音不全， “黄喉”拉破，妈妈们热泪盈眶。“他们是知道的，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而我们却未必知道他们。”王琳说。
接受采访的前几天，儿子还告诉王琳自己才不会去考什么北大。但就在采访的当天，儿子还是去参加了北京大学的初选笔试。
“三月就要来了。”记者提醒。
“管他呢，有些大学呢，是去撞大运的，有些大学呢，是来冲击的，有些大学呢，是拿来保底的。我们和儿子都进行了反复沟通，接受任何结果，面对任何结果。”王琳说。
当家长放下掌控欲后，孩子学习的积极性反而增长
三年前，儿子读高一，这个初夏，儿子将高中毕业，一切都在不确定中又走向了确定。回想这三年印象最深刻的画面，王琳称，居然不是谁又考了前十，谁又得了第一。“是什么呢？”记者问。
“其中一个画面是，高一冬天，飘起了雪，儿子班里有位同学在两栋教学楼之间跳舞，整个学校都在为他欢呼。”
“还有一个画面是，学校运动会上儿子得了1500米冠军，运动会后，国际部的同学留下来收拾完了全场垃圾。”
“儿子给他高一班主任送了一张教师节卡片，说：我很感谢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喜欢你对我的方式。”
“还有，孩子们遭遇假球暗算，球队家长和球员高喊假球比分：15∶1，15∶1……
是啊，谁还记得你高考考了多少分呢？而那些触动父母的，竟然是一些与成绩无关的小事，那真是人间值得的春天！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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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 | 周春伦
排 | 彭运康
END
2023年/第144期∣2023/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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