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蓝文才：我对“职教高考”的一点想法

据教育部新闻发布会披露的数据，高中阶段，目前全国共有中等职业学校9752所（含技工学校），2022年招生一共650.69万人，占高中阶段招生的40.71%；高等教育阶段，高等职业院校（含职业本科）1521所，2022年招生546.61万人，已连续4年超过普通本科招生规模。

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其中明确提出：到2025年，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不低于高等职业教育招生规模的10%。而2021年全国高职学校招生557万人，职业本科招生4.1万。

这意味着，到2025年，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将扩张近14倍。

今年5月19日，在合肥举行的「高水平学校与专业群建设研讨会暨全国高等职业学校校长联席会议成立20周年纪念活动」上，教育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副司长林宇表示，「建立'职教高考’的呼声很高，也迫在眉睫。目前，教育部在积极推动建立'职教高考’，争取早日突破。」

在天府新区信息职业学院创办人蓝文才先生看来，「职教高考」全国一盘棋后，可以优化类型定位、畅通学生升学通道，学生以特长或兴趣选择发展道路，而中国高技能人才的缺口问题也将迎刃而解。

问：去年年底，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深化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改革的意见》，教育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司长陈子季称，职业教育要服务人的全面发展，建立健全多形式衔接、多通道成长、可持续发展的梯度职业教育和培训体系，推动职普协调发展、相互融通，让不同禀赋和需要的学生能够多次选择、多样化成才，这对消解职普分流带来的教育焦虑有重大作用。

作为地方民办高职院校，您有什么切身的感受？

蓝文才：最明显的感受是环境越来越好了，过去两三年，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利好职业教育的重磅文件，另外，职业教育考试招生制度的改革更是鼓舞人心。

比如去年2月23日，陈子季司长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教育部将在总结地方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完善「职教高考」的顶层设计，更好地发挥「指挥棒」作用。

他特别强调了三方面的重要工作，一是加强考试制度和标准建设，确保考试严谨有序、安全规范、公平公正。二是优化「文化素质+职业技能」结构比例和组织方式，为学生接受高等职业教育提供多种入学方式和学习方式。三是扩大职业本科、职业专科学校通过「职教高考」招录学生比例，使「职教高考」成为高等职业教育招生，特别是职业本科学校招生的主渠道。

问：您经常出国考察，国外的「职教高考」有没有可资借鉴的？

蓝文才：在这方面，我认为德国值得参考。德国职业教育在发展早期，也是以中专、专科为主，渐渐地发展了一批应用本科大学，再往后，像德国的几个名牌大学（类似中国的清华、北大、浙大之类）也开设「双元制」专业，也要招收职业高中和综合高中的学生，职教学生升本率在30%左右。实际上这种变化背后，是整个教学体系、教学方法和人才培养模式的变化。仅仅以考试标准来讲，德国职业教育的考试标准与企业（行业）标准是高度关联的。

天府新区信息职业学院的互联网金融实训室

问：如果国内知名大学也像德国这样招收职高学生，那对职业教育地位的提升，增加社会对职业教育的认可度，是非常有利的。

蓝文才：确实，国家层面提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的教育类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一旦职业学生的上升通道顺畅，可直升本科，就会倒逼本科学校进行教学改革。

问：地方试点有没有一些比较好的探索？

蓝文才：三年前，山东省已率先进行「职教高考」改革试点，江苏、重庆也跟进搞了一年有余。以山东为例，2020年山东省政府决定「推动一半以上省属本科高校向应用型大学转型」，为中职和技工学校学生提供更多升学选择。

参加「职教高考」的学生可以考取山东省属本科及专科高校，包括青岛大学、山东师范大学、青岛科技大学、山东农业大学、烟台大学、临沂大学、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山东管理学院、山东政法学院以及诸多地方本科学院等。山东省「职教高考」的本科招生数量也逐年增加，2019年本科招生人数1万人左右，到2022年增加到7万人左右。考试方式采取「文化素质+职业技能」，其中职业技能成绩在录取中所占权重原则上不低于50%。

去年，四川省启动本科层次职业教育人才培养改革试点项目，就有四川师范大学、西华师范大学、西南科技大学、成都信息工程大学、西南医科大学、绵阳师范学院等17所本科学校参与。可以说，职教学生未来的上升渠道，将越来越宽阔。

问：您最近一年多，在呼吁成立「职教高考研究中心」，它的必要性在哪里？

蓝文才：我觉得不能低估「职教高考」的艰巨性，作为职教人，当然应该多研究、多思考。

考试招生制度改革是优化人才结构、拓宽成才通道、构建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重要路径。我认为「职教高考」有以下重大意义。

一是满足产业对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我国经济正在转向高质量发展，产业在转型，对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明显增大。目前面临一些人才结构性矛盾，需要打造一个公平性和选拔性兼备的全国范围的「职教高考」，为提升产业竞争力提供有力的人才支撑。

二是能及时回应社会对多元上升通道的迫切期待。普通高考单一的人才选拔功能已无法满足人民群众对优质教育的期盼。推进「职教高考」改革，可以使不同性格禀赋、兴趣特长、素质潜力的学生，享有更多样的教育选择和更畅通的升学通道。

最后一点，完善「职教高考」制度是构建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关键设计。从纵向贯通上讲，「职教高考」作为技术技能人才的选拔手段，可推动中等职业教育、专科教育、本科教育自下而上有效衔接，畅通技术技能人才学业提升、职业晋升、社会上升的发展通道，推动形成层次分明、结构清晰、功能定位准确的职业教育体系；

从横向融通层面讲，建立起不同教育类型生源流动渠道，推动职业教育与其他类型教育间课程互选、学分互认，推进学业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职业资格证书等不同学习成果间能够相互认定、积累与转换，加快建成开放灵活的教育体系。

问：跟科举考试类似，普通高考因为是文化课为主，从考试标准、教学计划到招生等，已然很成熟了，「职教高考」制度正加快建立，对此您有什么建议？

蓝文才：首先要明确考试目标，推动「职教高考」全国一盘棋，是为了实现教育公平，落实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的地位平等，不是说职业考试是普通高考的补充，两者是并驾齐驱的，是不同类型的考试，最终对人才进行分类培养。

目前中考分流，已经有相当比例的学生进入职教领域，那他们应该有上本科的权利。普通高考是拼文化总分，像中学生里面那些偏科严重，或某方面兴趣、特长非常明显的，就可以根据个人情况，选择参加普通高考或职业高考，而不是完全拼文化总分走独木桥，一考定终身。

因此，我认为应该着重从以下四方面开展「职教高考」的教法、学法和考法的研究与探索。

一是组织形式的权威性。「职教高考」是国家层面的统一教育考试制度，事关社会对考试的认可度和信任程度。因此在机构设置上，应自上而下设立完整、专门的考试管理和实施机构，对「职教高考」进行整体的统筹和管理；在人员安排上，应设立专业化的招生考试队伍，依据管理标准和规范提供考试服务；在社会监督上，要健全分级负责、规范有效的信息公开制度，强化考试招生全过程的公示监督，落实有关招生考试规定及违规处理办法，营造良好的考风考纪，增强可信度。

二是机会选择的普适性。在确保公平公正的前提下，为高校提供更多的自主权，为考生提供更多的选择权。

三是考核选拔的竞争性。「职教高考」应从内容设计的科学性和选拔方式的有效性方面，突出考核选拔的竞争性，只有达到一定的竞争度，才能很好地发挥人才选拔功能，推动职业教育质量提升。

四是成长发展的可期性。「职教高考」要打通职业学生升学的「道路」，消解选择职业教育孩子成长发展空间受限的疑虑，既要凸显立德树人的评价导向，又要彰显技能成长成才价值。

问：那在人才选拔上，您有哪些思考？

蓝文才：这是个大问题，我目前有一些初步思路。

第一是改革综合评价：建立技术技能人才选拔的考评办法。在评价主体上，完善地方政府、行业企业等多元参与机制；在评价内容上，优化「文化素质+职业技能」的考试方式；在评价手段上，采用多种形式对学习成就和效果进行评价。

第二是探索多元录取：畅通多路径成长成才通道。职业教育要更加开放，应该为低端技术技能人才深造提供通道，因此「职教高考」的报考机制是面向人人的，此外构建「两依据一参考」的录取模式。

考生参加省级统一的「文化素质+职业技能」考试，成绩作为录取依据之一；学业水平考试上，中职学生参加中职学业水平考试，普通高中生参加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取得合格性和等级性成绩作为录取依据之二。

再者，突出人才选拔的全面性，打破考试成绩的局限性，将反映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情况和个性特长的综合素质评价纳入录取参考。高校录取不再局限学校和专业对口，按照「两依据一参考」在全省中职专业大类考生中择优录取。此外，还可以实施技能拔尖人才特殊招生。

第三是完善省级统筹：健全省级为主的管理体制。一是以招生计划为抓手优化教育结构；二是以明确职责为基础完善组织形式；三是以标准化为核心实施统一考试。

问：如果考试指挥棒变了，本科高校也大量招收职教学生，那将极大缓解教育内卷现象，为学生和家庭减负。您对此乐观吗？

蓝文才：考试是个大问题，但职业教育本身还面临很多问题有待解决。比如现在普通高考，从大纲到整个考试的程序，到各个学校怎么去应试，各科老师的授课等，整个脉络异常清晰，但职业教育在这方面是不清晰的。

以教材为例，同样一个专业，各个职业学校用的教材可以说五花八门。另外从资金投入来说，职业学校远低于普通高中。但更重要的是职业教育的师资和培养模式，离理想的职业教育还有一段距离。

目前职业学校的师资，大多数还是由普通高等教育培养的，侧重知识传授的教育模式。但眼下的职教学生，恰恰是在这种教育和考试下被「分流」的，这种教法必须要改。什么意思？举个例子，像我中文系的，学习时是按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学史等来构建知识仓库，专业知识的学习非常有序，学习方式主要通过课本和阅读，老师讲，学生听和记，最后写论文等。从小学到大学，都是这种学习模式。

因此我经常跟青年老师讲，请你忘记你怎么学习的，忘记你老师怎么教你的，因为那种教学方式、学习方式，把你教成功了，但把我们现在的学生教失败了。因为这些孩子不善于这种知识传授式的学习，但职业院校的老师，在教学模式上大多数人还没扭转过来。学生毕业是要工作的，这样的教学容易导致「学的用不上，用得上的没学到」，你看现在很多研究生或本科生去送外卖，或干销售，就是个例子。

实际上，考察人类的学习模式，除了基于知识结构模式之外，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学习模式，那就是行动过程的学习。比如制作紫砂壶，不需要懂很多物理知识或化学知识，也不会去教你美学或美术知识，更多的是让你参与到制壶的全部过程。

再比如我七岁开始练武，师傅不会教运动或力学等理论知识，只要你动作标准，就符合一定的科学原理，然后大量重复练习，熟能生巧。从练武当中我意识到，行为体系结构的教学是有效果的，是实际的。心理学和行为学中讲知识能力的学习，不是知识本身的储存。职业教育就是围绕工作岗位所需来进行行动过程的学习。

古人讲学以致用，能「用」很重要。当然我不是说理论学习不重要，但职业教育天然的属性就是重技术，理论是为提升技能服务的。像普通高等教育，还没有很好地解决如何把知识变化为能力。因此我认为，职业教育要跳出普通高等教育的教学模式，要从实践到理论，通过练习去强化知识。

我再用教学过程举个例子。比如玩具制作，如果按知识理论的学习，那就是研究材料的构成，什么布啦、皮料啦、纤维啦，制作工具是什么、工艺程序是什么等等。掌握这些理论知识，不见得你能学会做玩具。如果换一种学习方式，老师把玩具图纸拿出来，从图纸咋个画的，准备材料、工具，教大家缝缝补补，把玩具做出来。

再进一步，拿个玩具成品过来，不看图纸把它制作出来。更进一步，拿张效果图出来，把它做出来。到了更高阶段，直接就一个创意，大概根据创意来直接制作玩具。

这样的练习是完全能适应学生未来的岗位的，所以我认为职业教育的老师，要从知识传授的有序走向训练学生知识能力的有序。职教高考，也要更好地围绕知识能力来考。

问：职业院校都是为地方产业发展而办的，包括现在那些职业本科院校以及应用型大学，招生就业时会不会存在地域限制？

蓝文才：高职院校培养的是基础的产业工人，社会需要的基础人才，因此在专业设置和学科建设上，首先考虑地方经济建设发展需要，但他的专业设置，还应该服务于国家战略发展需要，这二者是不矛盾的。

不能说职业院校培养的学生，在就业上存在地域限制，水土不服，他们跟普通高等教育出来的人才，都应该具有市场求职的共通性。因此我觉得国家层面的职业高考推行后，不影响地方职业高校面向全国招生，或者说学生进入市场流通受限。

问：今年三月，海南文昌市组团来校交流，洽谈的一个内容是引进国际知名应用技术大学落地文昌。您能就此展望一下，此举一旦成功，对中国职业教育的影响吗？

蓝文才：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尝试。海南自贸港有政策优势，中央也支持海南打造理工农医类国际教育创新岛。引进国外高水平应用本科大学落地海南，会对我们的职业教育形成一个良性的引导、刺激或推动。

为什么我看好这件事情呢？事实上，现在职业教育做得比较好的还是欧洲，把他们的本科大学引进来，可以探索应用本科、专业硕士乃至博士的职教体系建设。第二，他们的人才培养模式和教学理念，甚至实训的设施设备、科学技术，引入进来后，都有利于我们的职业教育学校去学习、模仿和超越。

至于招生模式，现在国家还没有明确出台政策，但我的理解是，既然是国际大学在中国的分校（区），他自身会有一套招生方式，再跟国内的招生模式加以融合，有可能形成比较好的经验。另外，这类学校还可以面向东南亚招生，服务国家的战略规划。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们的职教高考体系如何打造、完善，我们的职业教育如何提升质量，最终解决我国发展所需的高端技术技能人才，服务社会经济转型升级。

END

2023年/第205期∣2023/8月刊

排 | 阎家珲

审 | 周春伦

图 |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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