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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文学剧本】和谷《疯子画家》


疯 子 画 家

编剧/和谷



片头

墨黑的团块。—粒火星,在骚动不安地晃动。若暗若明中,可以窥见一双眸子如箭,须发篷乱的削瘦的脸,严峻而神秘。

汽车从一扇门洞开出。刺眼的灯光里,一个畏缩的背影无声地隐去。

诡秘的投影,从“精神病院”门牌前掠过。

从匆忙的背影望去,远处的大雁塔倾斜不定。

火车的嘶鸣,惊碎了夜的死寂。那个须发蓬乱的人,扒上了在喘气中启动的煤车。

医生和值班女护士恐慌地向一位穿褪色军服的叫凌阳的青年人报信。

女护士:他,他,跑了!

凌阳:谁跑了?

医生:画家石鲁。不,疯子。

打击乐起。推出片名——“疯子画家”

病室顿时骚乱不堪,有号啕者,有木然者,有仰天狂笑者。

凌阳、医生、女护士匆匆查巡着。

凌阳启动摩托车。郊野里,犬声长嚎。

演职员表依次推出——

石鲁蜷曲在疾驰于隧道中的煤车上。

车轮碰撞着火花,响声铿然。

石鲁爬行于蜿蜒的土原小道上。

石鲁仰望着北斗星。

荒野中,石鲁悄然隐迹。

1 黄河边,沙滩上。晨。

深浅不定的的印,

跌跌撞撞的腿脚,沉重地前行,与黄河叠在一起。

黄河如铜汁,艰难地涌动,似要凝固了。

黄河的涡流,急骤地旋转,似要吞没了一切。

崖上是黑的云团。一 线晨晖穿透云团,射在沙滩上。

沙滩上,石鲁手臂如行拳,用树枝画着流水的曲线。

内心独白:这就是你吗?黄河!你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黄河激起滔天黄汤,一只水鸟在浪间戏嬉。

石鲁欲接近黄河,双脚陷入泥中,难以自拔。复回,跪在沙滩上扒着沙坑。泥水渗入坑中,沙子又塌崩了,掩住了沙坑。一双泥手不停地扒着。

内心独白: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沙坑的泥水澄清了,映着天穹。

石鲁捧饮,洗去脸上黑垢,却满脸黄泥。

崖谷中的一线黄河,人影小如蚂蚁。

2 护城河、兴庆湖、水塘。黄昏。雨。

遥远的画外音:爸爸!爸爸——古城堡下,荒草丛中,石鲁妻子米丽手牵儿子石果在雨中寻找着。

仰望古城墙头,一只绵羊与羊羔喃喃叫着。

果:爸爸!爸爸———

米丽滑倒了,果扶母亲。

兴庆湖边亭内,米丽搂着果呆坐着。黑曼从雨中跑来。

黑曼:师母!

米丽呆滞地望着,拉住黑曼的手,替她揩泪,一片黄叶落下来。

米丽:一点影子也没有吗?

黑曼摇摇头,

水塘边,米丽、黑曼、果匆匆奔走,

渭河边,三人奔走着。张惶的神情。

果:爸爸——

3 黄河边,崖上。正午,阴。

悬于黄河上的危崖,远远地,可仰望如雕的人影,石鲁凝望黄河。

石鲁搓着桔杆,卷成烟卷,抽着。烟雾纷乱。

涛声如怨。

石鲁吟唱《黄河谣》。

4 延安清凉山石窟。晴。

刻刀在木板上有力地凿动,是一幅题名《娃娃兵》的木刻:日本军官正教一个新兵砍杀中国老百姓。

石鲁年轻的脸。背景是石窑里的浮雕。

《黄水谣》的吟唱变成大合唱传来。

石鲁凭窗望去,窑院里一对男女在排练节目,领唱的是年青时的米丽。

石鲁在为米丽画像。

5 黄河边,崖洞。夜。

斑驳的崖纹,如同刀刻。黄河在黑暗处响动。崖洞下是一堆篝火。

石鲁在收拾柴禾。突然摸到白骨,扔在一旁,又继续摸着。

一只手摸抚着一块土豆,忙去火上烤,未等熟透,嚓嚓地就啃起来。

6 黄河边,包谷林。沙滩、岸上。晨。

年轻时的石鲁身穿军装,与米丽在包谷林边啃甜杆,一匹白马在勾头吃草。

石鲁与米丽骑着白马,飞驰在沙滩上。

岸边,石鲁将马缰绳递给米丽,脱掉衣服,跃入滔滔黄河,顺水而去。

米丽吃惊地瞅着水面,不见人影,马儿扬头嘶鸣。

下游的远处,石鲁扬着手来到岸边。

7 黄河边,崖洞,夜。

石鲁蜷曲在快熄灭的篝火旁。

米丽(画外音)我相信你不会葬身黄河的。

石鲁(画外音):我水性好。我是在游泳。

米丽(画外音):你在哪里?在哪里?

石鲁(画外音):我在我们的回忆里,在梦里。啊!多么好!

8 延安清凉山,石窑晨里,骡马市场,山野。昼。

古窑浮雕一角,两床新被,墙头有一对男女搂着跳舞的漫画。

石鲁与米丽被大伙推进窑里,门从外边被拉住了。二人对视。幸福的目光。

还是那孔石窑。石鲁亲亲摇篮中的孩子,将拴摇篮的绳儿绕过窑顶的木梁,拴在自己腿上。他坐下来画画,腿在上下活动,一起一落地牵动摇篮。

骡马市场。石鲁脖子上架着孩子,用带子把孩子的腰拴在自己的额头上,画着速写。

山沟里,石鲁带孩子为羊群、牧人写生。

9 黄河边,山原,黄昏。

浑圆的山原,背谷子的人影在晚照中舞之蹈之。

石鲁跋涉着,倒在地上,随手检过谷穗,搓了搓,吹吹,大口大口吞嚼起来。

10 黄河边,危崖上,月夜。

石鲁蹀躞于月下。一块巨大的倾斜着的石岸,在脚下延伸。

内心独白:到那里查我命运的书典呢?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恸哭。

石鲁吟唱:苍夷黛典兮,奔青山而恸哭。

内心独白:既使泪流成大河,我也不想死去。屈原为何感到楚国无望而投江自沉,是因那时还不知共产之路。我何必投江喂鱼,落个叛徒。收住眼泪,收住眼泪向天走。

大河苍茫,月光流泻。

11 画室。雨夜。

抄家。打击乐声中,书画撕扯,书架倒斜,墨汁四溅。

凌阳和几个红卫兵在争夺书画。

米丽和果搂在一起,愤愤地望着。

一阵骚乱之后,秦然踏入门来。他捡起石鲁与米丽的合影,用手弹弹,望着米丽。

秦然:嫂子,别难过!

12 延河边。黄昏。

年轻时的秦然与米丽坐在河边。蝉声如织。

秦然:石鲁这人出身不好,又极老练,怕不可靠。

米丽:可我爱他。

秦然:可你是个党员,要对组织负责!

米丽:他又不是反革命!

13 画室。雨夜。

秦然:他是反革命。你是个老党员,要划清界线。他逃到哪里去了?我们先得把人找回来。

米丽痴呆地搂着卑怯的孩子。

石鲁的吉他斜依在墙角,弦断了。却一声声催人断肠。

14 黄河古渡口。晨。

号子声里,船夫们在拉纤。

石鲁躺在滩上,被船夫发现。

石鲁醒来,目光与老船夫相对,迟疑许久。

老船夫:你不是那个画画的——吗?

石鲁:不,我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

老船夫:拿酒来!

石鲁眼睛一亮,抹着胡须,接过酒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老船夫:老弟,你忘了,东渡的时候……

石鲁痛苦地点点头。

15 黄河古渡口。雨夜。黎明。

千军万马聚在渡口等待过河。吆喝声,哭嚎声,枪声,涛声,雨声混作一团。几只船在浪中摆渡。一只刚启程的木船上有几个人被挤掉入水中,有水手扑入浪中搭救。

青年石鲁拨开人群,在寻找米丽和孩子。终于在石崖边找到,米丽身背孩子木然伫立着;石鲁扔掉行李,接过孩子,惊呆了!又紧紧抱在怀里,泪如洗面。涛声大作。

一束小花,灿灿的,被风雨打蔫了。

黎明时分,渡口一片寂静。老船夫疲惫地踏上岸来,发现了石鲁夫妇和脸色铁青的孩子。

老船夫默默捧起孩子,带着石鲁夫妇,朝高处的山崖走去。
太阳出来了。

16 黄河古渡口,船上。正午。

中年石鲁带着黑曼、凌阳在船上画速写。

老船夫的脊背。石鲁笔下的老船夫在策动长篙。

中年石鲁为青年黑曼、凌阳指点习作。

木船在浪中起落。船中羊只挤作一团。旅人用愚钝而深沉的眼睛瞅着画画的人。

船至中流击水处,号子声嘶哑地响起来。

17 渡口,石窑里。黄昏。

—幅描绘黄河船夫的画作《赤峡映碧流》贴在墙上。

船夫正请石鲁吃饭。包谷糁子,土豆。石鲁只顾饮酒。

船夫:唉!世事真快!—辈人老了,又一辈人长成了人,就这么一条河,让你划过来,划过去,没个完。

石鲁:就这么一条河,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养育人,也为人送葬。生生死死,都瞒不过它。

凭窗可以看见满世界涌动的铜汁。

18 崖顶上。黎明。

船夫在为石鲁送行。

船夫:这酒你带上。没处去了,再回来。这儿,山高皇帝远。

石鲁:够连累你了,回吧!

石鲁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将酒壶举起揖别。

船夫落泪了。

石鲁倘徉而去。

石鲁吟唱:屈子何茫乎于楚烟兮,你不晰乎共产之路。我何必饱鱼腹,落个“叛徒”。 收住眼泪向天走,向天走……

19 厕所。夜。

凌阳蹲在茅坑边,从纸篓里拣起一张手纸。撕开来,宣纸上有首诗,遂读起:“不堪一笑是尔曹,公然一直上竿高,平生多有何竟是?不过—纸文纪要。”

凌阳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20 凌阳屋中。夜。

凌阳慌忙在乱纸中翻动,又寻出一张来:“乱吵乱骂登龙榜,啼笑姻缘又一楼,可堪半打新权贵,豺狼当道世忧忧。”

慌乱中,茶杯撞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21 秦然屋中。夜。

写有诗词的皱巴的宣纸,在秦然手中翻动。

泰然:好家伙!石鲁是不要命了!

凌阳:说不定早就畏罪自杀了。

秦然:还没有一点消息吗?

凌阳:听黑曼说,城内外有水的地方都找遍了,连个尸首也没有。

秦然:你要注意,有人反映黑曼对石鲁一家很有同情心,是吗?

凌阳:不,我,我不知道。

泰然:回去起草一份通缉令,—定要捉住石鲁!我们打了几十年交道,算我认准了他。他是逃不脱的罗!

远远地传来犬吠声。

22 黄陵。晨。

柏树丛中,石鲁在逡巡。各色树相,千姿百态。石鲁顺着蜿蜒小径攀去,入墓地,脚下有柏籽的响动。

轩辕冢庄重肃穆。

石鲁两腿发软,跪倒在墓前。拎出酒壶,倾倒所剩无几的酒壶,祭洒地上。

石鲁吟唱: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以我酒荐轩辕。我以我泪荐轩辕。

23 山坡上,丛林中。上午。

啄木鸟的声音,敲着柏树林子。

一只啄木鸟在劳作。头伸入新凿的树洞,用铁钳拟的嘴巴夹出一条虫子来。

石鲁欣然望去,脖子仰酸了。他打着口哨,向啄木鸟问好。

24 山谷里,丛林中。黄昏。

—棵接—棵的参天大树嘎嚓嚓倒下去。

斧声,锯声。大斧直砍入树干的肌体,树身颤动着。油锯切割着大树与土地的连系,锯末如凝固的泪珠。

石鲁依着一棵树,望着这一切,痛不欲生。

林中静下来。石鲁奔上去,抚摸着刀斧的痕印,握起一把锯末,泪水淌了下来。

一群鸟在空白的林间周旋,凄婉地叫起来。

石鲁仰天长啸:一棵棵大树就这样被砍倒了!

被砍伐的树桩,年轮巨大得占据整个银幕。

25 桥山原始森林。昼。

石鲁踩着厚厚的腐殖土,捡拾野果子吃。

石鲁坐在草丛中,望着眼前一方大自然的写意画,泼墨一般绿。

内心独白:山水之道,变化无穷。古有古法,今有今法。法非出于心,随自然造化,中发心源,方知山水之性矣。

石鲁眼前幻出若干幅他的山水画作。

内心独白:我偶有所笔,都残败不全,气短力弱,未有统一局面,或远近欠佳,笔率墨薄啊!

一只小野羊鹿子在溪边饮水,机智而美丽。

26 原始森林。夜。

石鲁眠于树叶中,仰望树枝缝隙间的月亮。他想起什么,摸出酒壶,空了,仍仰脖子去喝。

萤火虫飞来飞去,牵动着石鲁的目光

大风起。树叶飞舞,松涛怒吼。石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有狼嚎声传来,不绝于耳。

27 原始森林。丽日。

林子在阳光下油绿发亮,似有幽蓝的色调。秋菊灿丽,一团一团开在林间草丛里。秋虫在忙碌地劳作。

一条溪水流过林子,在谷底跌成一泓碧潭。

石鲁在碧潭中游泳,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童心再现。

28 秦岭山中水库。睛。

中年石鲁带学生采风,来到水库旁。

青年黑曼:石老师,我们痛痛快快游个泳吧!

青年凌阳:我中学时,游泳还得过冠军呢!咱们比赛好不好!

黑曼:别吹牛。

石鲁: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这话虽不吉利,却是大实话啊!

黑曼、凌阳先后跳入水中。石鲁正脱衣服,听水中凌阳在呼喊“救命”,忙跳入水中,快速游去。他吸足气,扎入水底,将凌阳拖向岸边。

凌阳跪在石鲁面前,泣不成声。

29 原始森林。丽日。

石鲁仰游着。一翻身,看见了溪头饮水的小野羊鹿子。他打着口哨,向溪头游去。

野羊鹿跳过石头,瞅着石鲁。

石鲁穿好衣服,向野羊鹿接近。野羊鹿牵着他,蹿入丛林深处。

30 林中路旁。

石鲁在林中欣然游走。一阵机枪声响过树梢,几片叶子被震荡了。
—群野羊鹿狂奔。

石鲁看见了路旁树后的乌黑的枪口,惊呼起来:不要向那边跑,不要向那边跑!

抢响了,几只野羊鹿滚翻在山坡上。

猎人拖着猎物向路旁走去,汽车上堆满了动物尸体。

石鲁嘶喊着:你们伤害生命!强盗!刽子手!流氓!

猎人:真是个疯子!

汽车颠簸着沿峡谷中的荒路驶去。

31 山中小镇。阴雨。

石鲁走入—家饭店,捡食桌上米粒。

一位山民塞给石鲁二块玉米饼。石鲁点头道谢,大口吞起来。
石鲁望着窗外,见一个又一个“红卫兵”佩戴臂章从窗格外晃过。

32 凌阳屋内。阴雨。

戴“红卫兵”臂章的凌阳推门而入,见黑曼在翻动一堆书画。

凌阳:你干什么?

黑曼:想找几本书画看看。

凌阳;怎么,全是石鲁的。你要干什么?

黑曼:还能干什么?批判!

凌阳:你再不要糊涂了!石鲁的反动诗被搜出来了,已经上报省政法部,发了通缉令到处搜捕呢!

黑曼:去你的,别吓唬人!这些书画,我借去看看。还需要打借条吗?

凌阳:那倒不必要。可别丢了,出了事拿你问罪。

33 山镇,大街上。阴。

石鲁走过街头,听有孩子哭声,忙拨开人群。

一个患癫痫的妇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小孩在旁哭着妈妈。一个空篮子丢在一边。

石鲁俯下身,用指头掐人中穴,并将妇女上身扶起活动着。

一红卫兵:哪来这个疯老头,怪眼熟的。

另一红卫兵:象巫医,要么就是特务。

一红卫兵:对了,我想起来了,是通缉的那个黑画家,反革命。

妇女在石鲁医治下苏醒过来。抱住了她的孩子,用感激的眼光看着石鲁。
石鲁站起,欲走。被红卫兵拦住了。

一红卫兵:跟我们走一趟。

石鲁瞅了一眼,理也不理地扭身走开。

一红卫兵:抓住他!抓住他!

34 钟楼下。阴雨。

石鲁被几个人押着,穿过两排长长的大字报糊成的长廊。

雨雾中,从钟楼的大钟旁望下来,聚了一群高举拳头的人。

石鲁眉梢上、头发上滴着雨水。

古钟上雨珠滚落。

围观的人群中,有黑曼挽着米丽,含泪望着石鲁。

石鲁眼前出现了写满“打倒”、“砸烂”的标语。

35 绥德,一个村庄大树下。雨。

一群人在围斗地主。周围贴着土改时的标语。

几个乞丐模样的群众,手里提着石头,喊着“砸死他”!“砸死他”!
地主被两人推向远处。

乱石一齐砸向地主,地主抱着脑袋嚎叫。

群众哗然散去。

青年石鲁与秦然赶来,惊呆,一具死尸横在石头中。

石鲁: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秦然:革命免不了暴力,这是正常的。看来,你的阶级偏见——

石鲁狠狠瞪着秦然。

36 钟楼下。雨。

石鲁眯着眼睛,一个个拳头向他伸来。嘶哑的口号,重复着“阶级斗争!”
一切都在摇晃、颠倒。

石鲁栽倒在地上。

37 “牛棚”。

—碗血红的辣子从窗口送出,石鲁端着辣子,边走边用手挖着向口里送,旁边人惊疑的目光。

一团漆黑中,灯光聚拢的中心是石鲁的头颅。巨大的蛛网,蜘蛛问猎物进逼。

一张雪白的纸,

石鲁在疾书:“认罪书”上用辣子乱写:女皇——旗手—一—专制主义动向!!!新权贵——啼笑姻缘—一一豺狼当道世忧忧。

石鲁抹把鼻涕,涂在纸上。

38 秦然办公室中,晴。

那张“认罪书”放在桌上。

秦然不停抽烟。忽然拈灭烟头,拿起电话筒,拨号:喂一—政法组、张组长一—喂,是老张吗?我是秦然,石鲁的材料送上去这么长时间,怎么还……嗯……嗯……我的意思是你们早点把人抓走,免得……啊……啊,越快越好,对,再见!

39 凌阳屋内。夜。

凌阳和黑曼二人的结婚照,

黑曼画外音:你放开我!

凌阳画外音:你想和他一起进监狱呀!

黑曼画外音:我不象你,中山狼!

“啪!”一件衣服摔过来,压到二人的结婚照上。

凌阳画外音:今天你敢走出家门—步,就永远别想再回来:

“咔!”画外传来关门声.

40 石鲁家,晚。

纤指在叩门,是黑曼。

黑曼:师母!

门开了,米丽拉住黑曼,悄声诉说着,怕孩子听见。

果畏怯的目光。

米丽与黑曼出门。

41 精神病院。理疗室,庭院里。晴。

护士架着石鲁,往床上按去。

石鲁: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你们,你们是疯子!放开我,我要到自由世界去起诉你们!疯子!疯子!

石鲁的四肢被捆住。带电的器械触向头颅,石鲁挣扎,一声绝望的呼号,口被塞住。

石鲁休克过去,门被打开来。

米丽、黑曼同护土抬着石鲁,放在外间的长椅上。

黑曼掩面抽泣。

石鲁清醒过来。米丽、黑曼扶他朝病房走去。

石鲁:果儿呢?我想看见孩子。

米丽:你好好养病,过几天,我带孩子们接你回家。

石鲁:回家!家在哪里?在哪里?黑曼,你们家还好吗?

黑曼:还好,还好。

42 秦然屋中。夜。

秦然与凌阳交谈。

凌阳:医生证明说,他的确患有脑蛋白自我中毒症,需要休息。
秦然: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要的嘛,好的,那就先放他回家,注意监视。

43 大雁塔下。秋风里。

石鲁躺在架子车上。

黑曼拉车,米丽和果推车。

车子经过大雁塔下,石鲁仰脸望去,树叶落在脸上。

雁塔翘檐的风铃,在秋风里瑟瑟响动。

石鲁:秋天到了……

44 街头。丽日。

瘦削的石鲁,怒发冲冠,胡须抖翘,拄着手杖,独行于街头。

鲜丽的阳光,流动的空气。

石鲁:阳光,空气,太好了。

—市民:你是石先生吗?走,喝杯酒去。

石鲁:酒是好东西,可身不由己啊!

一市民:管他呢!走!

凌阳在远处窥探。

65 四合院中,石桌旁。晴。

酒杯碰撞,石鲁与一市民对饮。市民妻翻白眼。

酒罢,一市民设下画案。

—市民:抹几笔,抹几笔,留个纪念。

石鲁:手生了。

石鲁晃晃悠悠,提笔伸纸,作《忆陕北》跳荡的笔致,勾出山原上的枣刺林。原顶上,是毛驴和人影。

—市民:再来一张。

石鲁作《金瓜》。方与圆的统一,形成金黄的瓜果.用虬苍遒劲的藤条系起来。题款。

旁白:何须观绿叶,且看舞龙蛇。

一市民将酒壶递到石鲁唇边。

一市民:酒后吐直言,酒后出精品,来来来。

石鲁:好生痛快!痛快!

石鲁晃悠着,挥毫泼墨,手腕抖动,如使凿力,几笔就是一幅《华岳图》,便醉倒地上。

市民妻:哪里的疯子,吃了喝了,胡抹—气。

一市民:这都是钱!钱钱!你懂个屁!

46 小院。傍晚。

老船工送的酒壶。石桌,石凳。古琴上枯指抖动。

石鲁在弹动古琴,口里吟唱着延安时代的歌。

—棵椿树,孤独地伸向天空。

石鲁饮酒,醉倒在躺椅上。

老船夫背着搭裢入小院,感到一片死寂。他终于发现了躺椅上的石鲁。

石鲁眯眼看了半天:老朋友,你怎么来了?

老船夫:进省城给孙子看病,顺便来看看你。这酒,最高粱做的。还有兰花,是从黄河边挖的。

老船夫说着从搭链里掏出小酒壶和—束带泥土的兰花。石鲁摆弄着,爱不释手。

石督:兰兮,兰兮,天各一方!

老船夫打开小酒壶,斟上一杯,石鲁品尝着。

石鲁:真香!乳汁一样,又喝到黄河水了。

果儿穿身油垢的工作服踏入院子,疲惫也坐在石桌旁。

石鲁:累了吧,来喝一点酒解乏。

果儿望着父亲病态的脸,下陷的胸腔,弯曲的背,浮肿的腿,由衷地痛楚。

果:爸爸,不要再喝了。

石鲁:我就信奉空气、阳光、水,还有烟、酒、茶。离开酒,我怎么活下去

老船夫:少喝一点,多了要伤身子骨的,老弟!

果夺过父亲手中酒杯,猛地喝了下去。

石鲁:好!好汉!

果儿—杯杯饮来,呛得鼻涕眼泪的。小院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起来。他跪倒在父亲膝下,号啕大哭了。

果儿:爸爸,你不能再喝了!爸爸——

石鲁:看这个小酒疯子,比我还要狂!

老船夫一阵痛楚。

一棵孤独的椿树,顶着一轮明月。

47 小院。晨。

—簇兰花,水灵灵的。阳光照着露珠。

石鲁在侍弄兰花,天真地观赏着。

石鲁:兰宜乎瘦土,未有图于脂也!

冲动中,于窗台上捡取破纸残笔,欣然作《兰》,并提款:芝兰之宜于人也,会以高朋。

48 画室。夜。

石鲁折腾了半夜,有兴趣翻东倒西,将画室布置了一番。

石鲁将六个长条画框挂好在墙壁上,静静观望。

旁白:空白!空白!空白!

一条绞动尾巴,吐着信子的蛇,环绕着窥视一只龟。龟十分沉着,又很机警地注视着蛇。

躺在画纸上的石鲁从梦境中醒来,提起一支墨笔,用笔作《龟蛇图》。随后,挂于墙头。

《龟蛇图》充满画面。

49 小院。午。

秦然与石鲁对坐在石桌上。石鲁只顾饮酒,秦然四处环顾,无话找话。

秦然:我说石鲁呀,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这个院子风水不好。

石鲁不理,眯眼饮酒。

秦然:你看四四方方一个框框,中间一棵树,是什么字?

石鲁不屑地答道:不就是个“困”字吗?那就让它困死好了!

秦然诡秘地:现在困不死了。有人出来替你说话了。

石鲁不当一回事,继续喝酒。

秦然:闻君在北京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他托人来……

石鲁狂然大笑,然后凛然地:我早料到你今天来的目的!

秦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50 郊野,水田。晨。

石鲁在收割后的水田中象青蛙一样蹦跳着。

一只田鸡被追逐。

笑声中,田鸡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然后放入背兜。

棋盘似的水田格局,石鲁的影子象空棋盘上一只蹦跳着的小卒子。

51 秦俑馆前。午。

石鲁被人群围观着。不是批斗,而是他那乱得可观的头发和胡子,太不正常,太引人注目了。

石鲁拨开人群寻找谁。他看见了台阶上的一位学者的背影,勿勿赶去。

石鲁:闻君!闻君老兄!

那学者拧过身子,迟疑一下,忙沿台阶奔下来,握住石鲁的手。

闻君:石鲁!看你这打扮,太不一般化了。

石鲁:你看,我竟然成了一个人们不必买票就可以参观的秦俑了。
两双聚在一起的手。

闻君:我原计划来西安要去看望你的,无奈,不方便。

石鲁:明白,明白,听说你从北京来,我去人民大厦找你。我这样子,门卫怎么也不让进,以为我是个疯子。—位熟人告诉我说你上这儿来了。我是请你去我家里吃田鸡的。

闻君:你真成了哈姆雷特了。

石鲁:你说的是把丹麦称作一座大监狱的那位王子?

闻君点点头。

石鲁摇头:惭愧,惭愧……

52 秦俑坑。

石鲁、闻君观赏秦俑

秦俑似怒,似怨,似悲,似哀的面部表情。

正在开掘中的残垣断俑。土中只露头颅如活埋的俑头相依为命的景况。一只胳膊,一条马脚,坍塌的战车,焦黑的黄土中的残烬,不堪目睹。

石鲁与闻君的复杂的面部表情,与各色秦俑交替出现。

闪回人群围观石鲁的镜头。

石鲁又正同人群一起围观秦俑。

闻君:难怪世人称它是世界第七奇迹!

石鲁无限感慨地:我们……愧对祖先,愧对祖先呀!

二人心照不宣,两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对视着。

凌阳在远处监视着。

53 画室。夜。

一盘香气四溢的田鸡,却没了热气。

米丽拉孩子掩门出去了。

孤灯,空屋,空白的画框,未启的酒瓶。

石鲁抱着吉他,两眼失神。

吉他声骤然巨响,声震屋瓦。

屋外,满世界都是吉他的吟咏和《二月里来》的歌声: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

54 延安鲁艺,阳光灿灿。

歌声满沟满农家窑院。

石鲁夹着画夹,攀上山坡的小院,踏入一个画的世界。

闻君迎接石鲁,观赏着他的画作《说理》、《打倒封建》,十分惊喜。

延河水,从脚下流过。

延河边,饮马的图景。

55 古长城外。晴

石鲁为牧人作素描。脚下伸过铁轨,远处是残缺的长城。隆起的草原上,羊只云团般浮荡。

古长城外的景致化为《古长城外》的画作,刊登在杂志上。一旁是署名闻君的评论《读石鲁画作“古长城外”》。

56 北京美术馆。晴。

人群簇拥,从《西安画家习作展》横标下进入美术馆大厅。

气势不凡的画展,闻君《长安画派的崛起》为序。

—幅幅《东方欲晓》、《饮马延河》、《转战陕北》等画作画面。

闻君紧握住石鲁的手。

57 中国博物馆,画册,石鲁画室。

一只大手在卸《转战陕北》巨幅画作。

旁白:将伟大领袖置身于悬崖勒马的构图中,用心何其毒也!

画作以震天动地之声,掉在地上。

《石鲁作品选集》被收集起来,噼噼叭叭甩在地上。

一个声音:石鲁同志,请将《转战》这幅画换掉,重新发行上市。

石鲁:谢谢你的好意。

石鲁在一张汇款单上写“退还稿酬”。

石鲁画展,是正在完成中的气势磅礴的《东渡》画作。

石鲁抱着头蹲在《东渡》画作之下。画作上黄河涛声大作。

58 画室。夜。

石鲁扔了怀中吉他,挥笔展纸,浑身痉挛,行拳一般,书“万家墨面没篙菜,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录鲁迅诗,闻君同志赏,石鲁。(画印)。”

死寂的夜,唯一个窗口亮着,无声地亮着。

59 小院。晨

小院石桌旁,景物如旧。兰花,酒具,怀抱吉他的石鲁微醉似醒。

黑曼跑入小院,欣然若狂。

黑曼:石老师,石老师!

石鲁如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枪声已激不起他的警觉。他木然地望着狂喜的黑曼。

石鲁:什么事?

黑曼:石老师!闻君从北京来了消息,说你可以出来作画,省上安排你到省美术创作组作顾问,为外贸上组织—批画儿,支援国家建设。

石鲁:黑曼!你是知道的。谁想改变我的艺术思想,不可能!与其那样,不如罢笔!

凌阳从门口进来,愣住了。

黑曼:你,你来干什么?

凌阳:我是来报喜的。

黑曼与凌阳目光相对,石鲁注视着,有点不解。

凌阳:石老师,秦然主任让我告诉您,从明天起,由你出面,为外贸上组织—批画。

石鲁看看黑曼,又看看凌阳,不表态。

凌阳:石老师,这……也是北京的意思。

石鲁:既然是为国,为民,那就从命吧!

60 文化局画室。夜。

石鲁为黑曼、凌阳等青年人指导作画。

石鲁:尽管这是商业品,却千万不可草率。到了国外,这关系中国国画艺术今天的水平和声誊。

灯下,石鲁精心勾画—幅倒枝的《梅》。

黑曼:石老师,都下一点了,休息吧。

石鲁:这几笔画完就走。

61 小院。午。

石鲁在侍弄兰花。

凌阳奔入院子。

凌阳:石老师!你的几幅画外商已经选中了,值几万元的外汇呢!这些,是给你的报酬。

石鲁用泥手捏起桌上的几元钱,塞入凌阳口袋,目光严历。

石鲁:报酬?什么报酬?

62 文化局面室。午。

秦然正审查一批画作,抽出那张《梅》,目光—怔。凌阳瞅着秦然眼色。

秦然:这梅花为何花枝朝下,不就是象征“倒霉”吗?读读这题诗,写的什么?

黑曼上前来,瞥了一眼。

黑曼:“梅为雪而娇,寒霄更放藻,唯余风漫舞,还看春更高。”这也有问题吗?

秦然:黑画!倒霉,什么倒霉?是在为打倒了的黑帮鸣冤叫屈.反对文化大革命,对无产阶级专政进行恶毒攻击!

秦然的嘴在一张一合,唾液四溅。

凌阳:这儿也有几幅字。你看,“平生惯惹千夫气”,“天秤为理,地道成公”,什么意思?

秦然:这一张,怎么将“阅尽人间春色”写成人间“昏”色?

黑曼:秦主任,您太敏感了!那是古体写法,不信,去查“书法大字典”吧?

63 画室。夜。

一张报纸,报道“黑画展览”的消息,批判文章《野乱怪黑的总代表》及《梅》等画作。

报纸在石鲁手中滑落。

石鲁站起来,摸住酒壶,—饮而尽。

米丽端饭进来,被石鲁打翻。

石鲁:梅,倒梅!倒霉!豺狼当道世忧忧!

米丽:你不要骂了,就是因为说得太多,写得太多,惹下一身大祸。

石鲁:沐猴而冠!公然一直上杆高,不堪—笑,不堪一笑!哈哈哈!

果:爸爸,不要喊叫了。

石鲁:都给我滚,滚:是我惹了一身大祸,害了你们。我该死,我该死呀!

石鲁与果哭在一起,抱作一团。

久久。

64 石鲁画室。夜。

一片死寂。钟表指向一点,滴嗒作响。

石鲁推醒怀中的儿子:买酒去。

果不敢违命,揉着眼睛。出门去。

米丽:快休息,夜深了。果呢?

65 街头,夜。

果儿逡巡子街头。

全城都睡了,唯有一家中药店的灯亮着。

猫的嚎叫声。

果儿快步走着。

66 画室。夜。

门被推开,果儿低头进来。

石鲁:酒!酒呢?

果:都睡了,只有一家中药店的灯亮着,哪有卖酒的?

石鲁:你就不知道买瓶药酒回来?去!

果二次出门去了。

石鲁急躁不安地等待着。

钟在滴嗒作响。

门开了。

果:木瓜酒,爸爸。

石鲁:拿来!去睡吧。

石鲁打开瓶盖,吹起喇叭来了。

67 画室。晨。

米丽一边扣衣,一边急忙推开门,怔住了。

灯亮着。酒瓶躺在地上。石鲁合衣睡在画案上。案头有—张纸,赫然朱砂大字:鞠躬而未尽瘁,死而不后已,石鲁绝笔。

传来米丽惊叫声……

68 小院。午。

石鲁依旧在石桌前饮酒,弹唱不止。米丽走来,痛苦难言。

米丽:你想吃点什么吗?光饮酒,三天没见五谷了。

石鲁:酒?酒是粮食做的,不是五谷?烟酒茶,空气阳光水,就能维持人类的生命。

米丽:你是高级动物,又不是植物,怎么空气阳光水。

石鲁:你们呀!凡人,俗人。糟踏五谷。

米丽:好,你是超人,圣人。

石鲁仰天大笑。

69 街头。午。

石鲁独行于街头。过马路时,—辆吉普车拦住去路,秦然伸出头来。

秦然:石鲁同志,好闲哪!

石鲁:怎么,你好忙?

秦然:我去看看病,不舒服。

石鲁:我来瞧。

石鲁去号脉,刚按住,又离开,远距离遥控似的。

石鲁:头痛?

秦然:有点儿。

石鲁:这样吧,我开个方子,再去野外采些药来。

秦然:药店药不全吗?

石鲁:这样吧,我开个方子,再去野外采些药来。

秦然,药店药不全吗?

石鲁:不,那药不能吃。我开的方子,得我亲自上山去采,干净有灵气,没陈腐味。

秦然似乎感到受了奚落,难堪地—笑。

秦然:唉,说正经的,你的黑画还得写份检查,我好向上面交差呀!

石鲁:什么,黑画?怕黑吗?那么你的头发应当剃去,人民日报也应当全部红版印刷罗!

石鲁愤然离去。突然呆在那里,少许,钻入小车,狠狠关住车门。

70 古城墙头。黄昏。

从断垣残壁的豁口望去,一个人影蹲在古城墙头。

石鲁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石鲁蹀躞于古城墙头,长吟而去。

旁白:人骂我野我更野,搜尽平凡创奇迹;人责我怪我何怪,不屑为奴偏自裁;人谓我乱我不乱,无法之法法更严;人笑我黑不太黑,黑到惊心动魂魄!野乱怪黑何足论,你有嘴舌我有心,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

秋风萧瑟,透过城墙侧面,可仰见石鲁飘动的银发长须。

最后的秋叶飘落了,枝条秃秃地在风中抖动不止。

71 小院。画室。雪。

椿树摇空在风雪里。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飘落着。画室的顶上积雪盈尺,古城一片白色。
雪景里,一点红色。黑曼深一脚浅一脚踏入小院。

石桌上一层积雪。

画案上,石鲁正作《雪景》,题罢款。

黑曼踏入门坎。

石鲁:黑曼!快来看。

黑曼:怎么?老师!你画的不是黑画,而是白画。

画面上,着墨极少,仅是寥寥几笔山的轮廓和枯树枝条,角上题数行字及画印。石鲁端着酒壶,诵读着题字。

石鲁:人说吾画黑,一场大雪洗去一斗墨。画当黑者则黑,当白者则白。

黑曼;太妙了!不过,我更喜欢你的这些黑画。

黑曼从兜里向外掏书画,石鲁惊异地望着。

石鲁:这,还在?

黑曼:我从凌阳那儿偷愉找到的。

石鲁抚摸着画集封面,一滴老泪落在上面。

画集被一页页翻过。

石鲁:黑曼!好孩子!我怎么感激你呢?

黑曼:老师!

石鲁寻找那幅《兰》,递给黑曼。黑曼接过画,深深地鞠躬。

72 画室。夜。

石鲁从书画中找出几幅草图。是《赶车人》、《印度少女》、《神王》等速写,可见“1955年于印度”,“1956年于埃及”题字。

石鲁饮足了酒,伏在案头,在旧画上精细也反复加工着。

画面变得复杂了,神秘了。笔阵纵横,点线分布如天罗地网;彩色泼溅,出没无常,宇宙浩渺任邀游;层次里更辟层次,图画没了边沿;上下左右写满了斑斑字迹,天书由君猜读。

石鲁手中的笔在颠抖,飞舞。案旁,茶壶的水正注入茶杯,热气蒸腾。

米丽:你画的什么呀!

石鲁:这些画,本来就没有画完。

米丽:已经是旧作了,重提它会伤感的。

石鲁:你是唱戏跳舞的,我这般赋旧作以新腔,就象把话剧改编为戏曲,有味……

米丽掩门出去。

石鲁仍伏案改画。

“打倒!打倒!打倒!”的大标语重叠着贴满城壁。

书画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旁白:“向北走!向北走!快!”

黄河边纤夫的背脊。古船在浪中颠簸。

黄帝陵前奠祖。

森林里的碧潭中游泳。枪声!

奔跑的野羊鹿。

秦俑坑景况。

石鲁笔下的《赶车人》画面。已不是泥泞道上的车夫,而是人间驾驭昼与夜的神灵。

《印度神王》,成了荷马,守卫着苦难的艺术之海。

《印度少女》,成了藏娇于伊甸园中的夏娃。

旁白:人间昼夜。伊甸园。苦难的艺术之海!

石鲁挥毫作新画《美典神》,红的团块,美神被簇拥其中,题字。

旁白:要和美打交道,不要和丑结婚。

73 画室。小院,大门口。黎明。

石鲁辗转不眠。摸酒壶。

古老的车轮在飞速旋转,马蹄飞溅,赶车人一身古装,扬动响鞭。

印度神王挥舞长剑,从黑色的崖上飞跃下来。

美典神在微笑。

74 石鲁屋。晨。

石鲁睁着大眼,出神地望着屋顶,突然狂热的嗓音充满屋宇。翻身下床,去敲打妻子儿女的门。

石鲁:快起来!起来!

里屋内。米丽披衣,果惊恐地爬起来。

米丽:又犯病了。你们睡吧!我去看看。

屋外,天色微亮。石鲁操起一柄铁桨,奔出院子,来到大门口。

石鲁用铁丝拧住几处房门。又用铁桨顶住大门。

石鲁推开收发室的门,逼住值班的人,扯断了电话线,抢走了电话机。出门时,又将“服务公司”门牌摔在地上。

石鲁:美协是我们的!你们服务公司凭什么占领美协,岂有此理!服你们的务去吧!

—位打扫卫生的白发老人从后院走来,石鲁迎去。

石鲁:我已经占领了服务公司,美协又是我们的了!

小院外。围—群工宣队、军宣队和群众。秦然威风地走来,上前推门,隔墙喊着。

小院内。石鲁顶住院门,手执铁桨。

有人喊:电话机!把电话机交出来!

秦然:石鲁,怎么能这样胡来?你还是个老革命呐!

石鲁舞动铁桨,嬉笑癫狂,吟唱着。

石鲁:我是老革命,我是反革命,我是文化大革命……

米丽拖走了石鲁。

75 画室。昼。

石鲁失神地流着眼泪。米丽擦着他身上的伤。

米丽:你怎么这样?又要惹祸了。

石鲁:我浑身难受,胸腔和腹腔里象有火一样燃烧!

76 街头。雪,雨,秋。

石鲁在雪地上走着,传来一阵哀乐。

雪花一片片飘落着。

石鲁用双手接着一片片雪花。

石鲁仰天长叹,用双手接着雨滴。

万鲁弯腰前行,捡拾一片片落叶。

77 画室。思,

—片红叶化作泼洒的朱砂,在宣纸上淋漓尽染,如血如泪。

雨后晨光,从窗口注入。

石鲁抖擞精神。作《月季》。面部红润,欣喜若狂。

石鲁:酒!酒!快拿酒来!

黑曼递过酒壶,石鲁狂饮。

黑曼研墨捧砚,沉浸在兴奋中。

石鲁题字:花逢时雨俏。

石鲁:总算活下来了,我再干它二十年!

黑曼:大难不死,必有后幅!

米丽推门进来。

黑曼:快来看,师母!石老师的新作。

米丽看看画,拾头欣喜地望着丈夫。

米丽:我刚从街上回来,可热闹了。

锣鼓喧天,一阵阵高昂起来。

石鲁激动地拉着二人:走,出去看看!

78 延安宝塔山下。夜

火把游龙一样从几条道汇聚面来。

秧歌队伍,扭得山也转,天也转。

青年石鲁捧着画夹在人群中被拥着,挤着。

米丽在秧歌队伍中扭着,与石鲁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扭得更欢了。

79 钟楼下。黄昏。

踏着满地鞭炮的纸屑,石鲁在寻找着什么。

石鲁仰望着钟楼的景致。

一群旋飞的归巢的鸟儿,在落霞中显得很美丽。

报话大楼的钟声响了,浑厚而有力。石鲁深沉的目光仰望着太空。

80 凌阳屋中。

书画堆积如山,一片狼藉。

书维中,黑曼用袖子揩着汗,—本本寻找着,

凌阳:别找了,不会在这里的。当初,秦然指名要《东渡》,我亲自送他的,可他现在说搬家时丢失了。

黑曼汗水淋淋,盯着凌阳,怒火中烧。

黑曼:你!

81 画室。昼。

黑曼泪流满面,与石鲁相对而坐。石鲁满不在乎地抽烟、饮酒。

黑曼: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理解艺术的人真难啊!真是死人!

石鲁:理解这个世界,同样是不易的哟!从生命的此岸到达生命的彼岸,需要搏斗,抗争。

82 画室。夜。

孤灯下,石鲁站在墙壁前。开始重新描绘《东渡》草图。

黄河浊浪,铜汁清波。

木船。长篙。橹。职夫的背脊。纤。

黄河的涛声,歌谣,号子。

《东渡》的半成品。

石鲁在抽着烟,饮着酒。突然跃起,大笔在画面上凿刀般刻画着。

米丽将—碗面条放在茶几上,悄然离开。

83 文化局会议室。昼。

正在讨论的场面。

秦然:向全国美展送的作品,必须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要反映配合大好形势的好作品,不要再搞所谓“长安画派”的“野乱怪黑”的东西,要体现文革的成果。

黑曼:“长安画派”要重新评价,还原真面目,用专制主义一套是行不通的。什么是野乱怪黑?我们搞清了没有?在中国传统绘画史上,这不仅仅是形式技巧趣味的变化,而是精神或美的观念发生了转移。俗套理论,已经不能解释美术现象了,同志!

秦然:不必说那么多,总不能把黑当作红吧?

凌阳:初选时,有几幅石鲁的作品,不知省上负责同志点头了没?

秦然:石鲁的问题还待处理,省上不会同意的。

黑曼:(画外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会场顿时寂静得令人窒息。

84 家中。昼。

石鲁端着酒壶,正在指责果儿的习作,—张张翻过。

石鲁:你画得太粗糙,思想太幼稚,对传统认识太强,对生活认识太浮!

果:这一张我倒挺满意。

石鲁:不理想,再画一些拿给我看吧?

米丽:你对孩子也太苛刻了。

石鲁:我说过,你还年轻,不要急于求成,搞什么创作,还是埋头画基本练习的好。

果:这次全国美展,跟我大的青年人也有画选中了,我光画练习怎么行?

石鲁嘴角现出—丝讽笑,而又无可奈何似的。他突然转过身。

石鲁:你非要这么搞只会断送你自己,你的创作泄露出你的稚嫩和盲目。你还不懂社会,怎么知道艺术创作的严肃?怕人家说你无能吗?不用管他,你就做个无能的人好了!

85 小院,画室。午。

石鲁与果儿同一位青年亲热交谈。

石鲁:你爸爸还好吧?

青年:还好。从北京走时,父亲就托咐我一定来看望你老。我自己还有个心愿,想看看您的画室。

石鲁:那好,那好,请吧!

三人步入画室,画案,书框,床,杂物。

石鲁:这是美协机关的旧厨房改造的,十二平方,何以谓画室啊!

青年的目光,注视着书案上摆放讲究的笔墨纸砚,直点头称道。

画室外。

石鲁:知道人家为什么特意看我的画室吗?

果:是—种客套吧!

石鲁:不,这是一种了解的方法。看看你的画具摆布,就知道你画风如何,老画家都特别讲究这一点。看人家闻君的儿子多么懂事!而你却摆一副大不咧咧的样子,心不在焉,你这种态度是绝对做不好画的,败家子!

86 碑林,阴,

石鲁漫步于碑林的石的书页里。

画外音:有人说,你的《转战陕北》、《东渡》都将因为政治色彩而损害了生命力,那么,怎样解释它给观者以真实独特的感染呢?与历史进程相一致,才具有史诗般的魅力!艺术家,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求真理的人,一个参与人生的、历史的、社会现实变革的人。

石鲁的思考,似乎是从碑文上摘录的,历史的碑记,有着狞厉之美。

87 画室,雨夜。

巨大的《东渡》画面。

石鲁将苍白的头颅抵在画面的中心,似乎与画中船夫叠在了一起。

庄严的静态中,有依稀雨音。

门缝中,有一只美丽的眼睛,却极忧伤。

雨声大起来,刷刷如注。

石鲁象根木头,毫无保护动作地、无知觉地倒下去。

巨大的画面,刷地复盖下来,吱吱啦啦地响动着,瘫在地上。

黄河水铺天盖地,骤然而至。

“老师——”

门突然洞开,雨如箭般闪亮。黑曼扑入画室,浑身湿淋淋地发光。

88 火车站,月台上。雨夜。

火车嘶鸣。一节节车箱的窗口如电影胶片的方格。几个人簇拥着—个担架,在车站空荡荡的月台上疾行。

石鲁睁了一下眼睛,又疲惫地合上了。

米丽、果、黑曼、凌阳扶着担架在车门口停下来,门却关着。

担架在又一节车的门口停下,门仍关着。

火车嘶鸣。

担架在疾行。

凌阳:秦然同志让我转告你,到了北京见到老同志,不要激动,不要乱说,要知道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多次。

黑曼用愤怒的自光瞥着凌阳。

石鲁紧闭着眼睛。

车上的车窗打开了。几只大手伸出来。

担架呈斜入车窗。车上有人拉石鲁的手,米丽在推石鲁的脚。

果跃入车窗,行李随着抛进去。

火车启动了,艰难而沉重。

黑曼搀着米丽向列车招手。

一旁,凌阳孤独地站着。刚抬起手,又放了下来。

80 北京,医院中。睛。

亮丽的病室。

石鲁半卧在病根上,拉着闻君的手,亲热异常。

闻君;那次在西安没去吃你的田鸡,生我的气了吧?

石鲁:能不生气?!

闻君:来日方长,等你病好了,一定去西安,一起进秦岭打猎,实现多年的诺言。

石鲁:这回说话算数?

闻君:你呀你!上次在秦俑馆见面,你当时扮演的是赵高的女儿,赵艳容。

石鲁:我看你扮演的是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罗。

闻君:似水流年!一眨眼,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延安鲁艺那阵,你也就这么个年纪。

石鲁: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拿酒来!

90 医院,会客室。晴。

一群美术学院的青年男女,或立或坐,或依着墙,或趴在椅背上,在聆听什么。

石鲁(画外音):不仅把东西画象,而是要把东西画神。没有神,没有风格,中国画的精神就没有了。(咳嗽声)山水画要画得有气魄。什么气魄?人的气魄。它预感着,表演着,象征着人的精神。你的人伟人,你的人坚韧,你的人雄辉,你的人沉浮,它都必然注入画中。有骨、有肉、有气、有神、有节、有情,这就是山水画要取得的。

一阵掌声。

学生们围上去,让石鲁签字留名。

合影(定格)。

91 医院,病室。阴。

石鲁躺在病床上,情绪低落。沙发上坐着秦然,扮笑脸望石鲁。场面很尴尬。

秦然:咱们多年老朋友了,陕北水灾的募券,如果没有你的大作我回去不好交差。

石鲁:既然如此,我画。

石鲁艰难地下了床,扶着椅背,走向画案。

秦然上去搀扶,石鲁扬手拒绝。

92 医院,大门口。阴。

秦然与果交谈。

秦然:劝你父亲画些画嘛,我可以替他转送给中央领导同志,再顺便反映一下情况,有中央领导一句话,你父亲的问题不就……

93 病室。阴。

石鲁向果发火,抓着手杖在地下敲着。

石鲁:我石鲁真的落到这一步了吗?要拿我的艺术去乞求怜悯和赦免吗?

果:依我看,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只要能解决你的问题。爸爸,这些年,我们多苦啊!

果哽噎着,说不下去。石鲁却勃然大怒。

石鲁:胡说!我的问题自然有党的政策解决,用不着去讨好卖乖。对真理我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果:有时还要讲点策略嘛!

石鲁:艺术家的原则不需要策略来保护。艺术家只能靠真善美。
果:那……

果看见石鲁端着酒瓶,一双冷冷的目光,没敢再说。

石鲁:好了,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多说一个字了!

94 街头,雨中。

果匆匆行走在街头,任雨浇着,拥簇的行人,花花绿绿的男女,喧嚣声不绝于耳。

石鲁(画外音):把事物的意义和真挚的感情看得比实际生活高而更高。重节气,重品德,重情义,重真理 轻利欲,轻名财,轻物欲,这正是艺术家成为艺术家的修养条件,因为艺术是不计任何代价的创造。

画外音中,果穿过人群,步入公园,一步步攀上假山。

95,闻君家。晴。

闻君:全国美展就要开幕,我选了你爸爸的画,是从中国博物馆借的。他身体好些,画几张新作,补充进去。

果:中央领导同意了?

闻君:我正在争取。

96 病室。晴。

果正同石鲁往墙上挂画,是一幅荷花图。

石鲁端详着,有点紧张似的,甚至是从未有过的胆怯,象初上考场的小学生。

石鲁:你看看,我这几年的画行不行,能不能拿出手?

果瞧着爸爸的样子,扑哧地笑了。

石鲁:怎么,恐怕是很糟糕吧?

果:不,太妙了!这幅画会叫人感到震动的。

石鲁:你可不要乱吹牛啊!

石鲁笑着,去摸酒瓶子,仰脖长饮。

97 一所公寓,门口。晚。

一只手在按电铃。

女人:谁呀?

秦然:部长在吗?

女人:您是?

秦然:陕西来的,姓秦。

女人:请进,请进。

98 美术馆画展。晴。

美术馆门口,人流鱼贯而入。

果扶着石鲁,敏捷、轻快地登上台阶。

展室内,石鲁与果拥簇着观赏—幅幅画作。转完一圈,未见石鲁的画展出。

果:爸爸,你的画怎么没展出……

石鲁摇摇头,很沉静。

果流泪了。

果搀着石鲁,坐在一个角落的长椅上。

果向前去。不远处,是绘画表演厅,从门口望去,很热闹。走出来几个青年男女,从石鲁面前经过,在议论着。

一男:名气大的,观者如山。名气小的,无人问津。

一女:那当然啦!

石鲁看见果从表演厅出来,直朝这边走来。

果看见爸爸,抱着手杖,默默地坐在那里,很孤单,寂寥

果:爸爸,一起去看看好吗?

石鲁:不行,让人认出来,一亮名就糟了。你不知道那有多麻烦。

果感到十分不平和委曲。

石鲁:走,出去散散步。

99 街头。晴。

红色的古墙下,飘飘白发。

石鲁愉快地走着,看着,似乎很满足。

石鲁眼中,是伸向远处的古建筑群,维沉,寂然。一侧是高高的吊塔。

100 病室。夏。午。

石鲁抱着手杖坐在沙发上,电风扇旋动着。

果在收拾行李,神情恍忽。护士在翻动着被褥,换被套。

闻君赶来,擦着额头的汗,很匆忙的样子。他拍拍果的肩头,叫他一起出去一下。少许,复回。

闻君:我己经安排好了,到那里有人接。

石鲁:多麻烦人家。

闻君:在那里安心疗养,也避暑,闲了作作画。北京太热了!

石鲁:这个季节,西安更热。

闻君:全国美协已经在安排你的个人画展,主要选近十年间的作品。北京找到一些,在陕西的想让黑曼送来。

石鲁:您不要为难。我深知您的厚爱啊。老兄!

101 客厅。夏日。

美术家的聚会,墙上挂着石鲁新作,闻君主持座谈会。黑曼就座,会议气氛很激烈,发言者不时指点画作。

—老年:我认为,石鲁七十年代的作品还不如六十年代成熟。理由是过分强调表现主观感觉而忽视了描绘对象的真实感。

一青年:石鲁所追求的是绘画的诗化,这正是他那以画抒情的主张在实践中的新特点。

一中年;对于客观对象的形与神的关系,石鲁的新作有重神而轻形的偏差。

黑曼:近十年来人为的灾难,迫使石鲁老师的作品近似于《离骚》的不平之鸣,不拘形式,正和作者那不能压抑的愤懑情绪相吻合。

一青年:人们说他疯了,其实他的疯,也就是他对某些世俗观念的一种反抗。

一老年:完全离开对象的外形特征,运用如此费解的绘画语言,不论作为战士还是作为画家,都不免形成作品与群众的隔膜。

一青年:如果不区分石鲁笔墨的变化与文人画笔情墨趣的差别,那就不可能了解石鲁之所以是石鲁。

黑曼:我敢说,论起对黄土高原精神与表现技法的探索,还没有人超过石鲁已经达到的水平。他的绘画意识的变化,应该说是崭新的,

闻君:我说几句。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都在望着闻君,似乎等待他的高见,或是评判。

闻君:我今天不想谈石鲁同志的画,我是想告诉人家,石鲁同志的病情恶化,他的时间不多了。

黑曼愕然,与会者惋惜的神色。

102 疗养院。夜。

石鲁躺在床上,失眠了。天花板上光影浮动,窗外是媚丽的月光。他爬起来,找酒喝。

另一房间里,果在读一本书。

103 太平洋塔希堤岛。阴。

果(画外音):高庚最后在太平洋的塔希堤岛上。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画了—幅跟他以前完全不同的巨幅壁画……

海洋中的孤岛,一片阴沉、恐怖,高庚在孤岛上的古堡南面对巨幅壁画,海在呼啸。

果(画外音):仿佛是预感到了结局,他竭尽全部力气表现那些前所未有的奇思异想……

高庚在画面上涂抹着,如痴如狂。

果(画外音):几乎没有人看到幅壁画,仅有岛上为高庚看病的库特拉斯医生有幸一瞻,这位医生回忆说,那幅画令人欣而畏服,有某种美丽的秘密……

医生望着巨幅壁画,欣喜地与高庚抱在—起。

海啸。

果(画外音):高庚临死之前烧毁了这幅画。

黑暗中,一粒火星,蔓成熊熊大火。

海啸。

104 屋内。夜。

果猛地扔下书本,匆匆去敲父亲的门。

到门口,忍住了。

果恍然醒来的眼睛。

105 列车上。夜。

夜的原野上滑动着一列客车。

旅客都昏昏欲睡,黑曼在望着车窗外,思绪万端

远山。河流。

星空。

106 古树林,旷远的草甸子。晨。

古树林子,倒映在碧波中。从粗糙、裸露着根块的大树间,可见—辆轮椅在缓缓前行。隐约的人影是红的、白的、蓝的色团。

石鲁(画外音):劫后余光,以期于长安画派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的到来。病愈之后,我想创作出—批跟我以前完全不同的画来。那将我是—生所探索的总和。

着白色病员衣的石鲁,在轮椅上望着前边。黑曼着红色上衣,和穿蓝色装的果儿—起扶着轮椅,进入旷阔的草甸子。

石鲁(画外音):黄河上的船夫说道,就那么—条河,让你划过来,划过去,没个完。

闪回黄河上划动的浆,古船在靠岸。

石鲁(画外音):生命,多么短促、多么好!

绿草密匝匝的,极于净。偶尔有—朵小白花。

黑曼俯下身去,将小白花仔细地捡起来。

轮椅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之外。

推出“剧终”。


一九八五年九月至十二月于西影
《西部电影》一九八六年四期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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