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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剐构皮

剐构皮

作者郭春柏

三十多年前,老家的许多地方都还不通公路。

刚刚过完年不久,爷爷、爸爸和我要去一个名叫“箐脚”的地方剐构皮。

构皮是造纸原料。村里家家户户造白纸,村子附近的构皮树几乎被砍光了。要找造纸原料,且价格便宜,就得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从家里到箐脚,不过四五十里路程。爷爷拖着病体,一路上,不时听到他发出“哼哼”的呻吟。

我呢,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听说要走几十里路,心里自是万分的不情愿。

但是,一想到年老体衰的爷爷都还拖着病体,为了改变一个家庭的困境而奔走他乡,心里的不乐意也就慢慢释然了。

走到一个名叫“阴底”的地方,那些陌生的山形,荒凉的村寨,让人心里无端生出些想哭的感觉来。

可是,我们走着走着,突然,从山的拐角处冒出两个少女的身影,也在匆匆赶路。其中一个扎着当时比较流行的马尾辫,辫子上系着红丝绢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十分耀眼。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我似乎看到那个女孩那姣好的脸蛋,脸蛋上泛着桃花一样的红晕……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我当时的想象罢了。

本想尽快追赶上去,一睹其芳容。要知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做着五彩斑斓的梦的时候。要知道,这一幕的出现,与当时的荒凉景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毕竟,爷爷拖着病体,走是走不快的。因此,也就没法追赶上那两个梦幻般的身影。

拐过两道山梁之后,那两个美丽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以至于多年以后,由此产生的缺憾仍然时隐时现……

天快黒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到了箐脚。

构皮树是我爸爸提前谈好价钱的。到了之后,砍倒树子,剥下树皮,将剐好或没剐好的构皮带走就算完成了一桩买卖。

卖树子给我们剐构皮的人家有个年长的老爷爷,跟我爷爷的年纪差不多,吹得一手箫笛。两个老者年纪相仿,也便一见如故,极为谈得来,当天晚上就聊了半晚上的龙门阵。

次日一早,我们三辈人就准备砍树。因为树的周围有别人家的房屋,有别人家的树木、竹林,为了让构皮树按照我们设计的方向倾倒,我们三辈人做好分工:爸爸砍树,我和爷爷用一根绳子将构皮树牵引着倒向不惹麻烦的方向。眼看构皮树要被砍到了,我和爷爷死命拽住绳子。爸爸眼看我们拉不住,赶紧放下斧子跑来帮忙。可是,三辈人拼尽全力,树最终还是朝着要惹祸的方向倒去。那一刹那间,可把我们三辈人吓傻眼了,要是把别人家的房子砸塌了,我们拿什么赔人家呢?经济基础太差,才去做这样的小本生意的。

好在,构皮树倒下一半,被一丛竹林挡了一下,仅仅让树枝把一户人家房上的瓦片刷掉了几片。主人家也大度,赔了十来块钱(那时的十来块钱也算“大钱”),也便没事了。

不到春季,砍下的构皮树枝干需要放在柴火上烧一下,树皮才撕扯得下来。但是,如果烧得过火,又会将树皮烧坏。因此,火候必须把握好。

我和爸爸将构皮树枝干放在柴火上烧,把树皮撕扯下来。爷爷坐在柴火旁边,用小刀将撕扯下来树皮表面那一层黒壳削掉,里边白色的那一层树皮,就是造纸的原料了。

我们把砍倒的那棵树的树皮剐完后,村里另一户人家找到爸爸,说要把他家一棵构皮树卖给我们剐构皮。

有生意做当然是好事,多少有点钱赚,总比坐着没有收入好得多。

可是,才到箐脚两三天,就感觉似乎在那里呆了几年时间。要知道,那可是一个非常闭塞的山村。村庄坐落于两山之间的深谷底部,要看天空,得把头高高仰起。

在那里呆了几天,我还知道,那里的人居然把“构皮树”叫做“鸡哟”。听到这种怪异的叫法,有时候会忍不住笑起来。

那些天,卖树给我们剐构皮的那户人家刚好有个小孩死去。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前来看望,几个妇女不时哭那死去的小孩。她们的哭声听起来非常怪异,一点也不像哭,倒有点像叙说着什么。要不是她们用衣襟遮住面部,要不是看到她们擦眼泪,你根本看不出她们有多悲伤。

虽然死去的是一个小孩,但是,每到黄昏时分,四山八里的村民们就打着手电筒,或点着火把,前往卖树给我们剐构皮的这户人家来“坐夜”。

坐夜,是我们老家一种与丧事有关的习俗。成年人去世,抬上山安葬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每到夜间,邻居们都会到事主家坐坐。关系好、贴心的甚至担心去世的人变成“鬼”回来吓着事主家,往往会在事主家过夜。关系一般的,坐一阵,表示一下“意思”也便各自回家。至于小孩子去世,也便只有关系好的、住得较近的人家会到事主家坐两三晚上,也便完事。

而箐脚村呢,坐夜似乎更隆重些。哪怕住得老远的村民也来坐夜。并且,一坐就是一整夜。

爷爷年事高,加之生病,坐不住,和事主家会吹箫笛的老人睡觉去了。爸爸和我就跟前来坐夜的人们围坐在火炉边闲聊。夜很长,时光难得打发,就有人提意打牌。打牌不输点钱,也是没有兴趣的。

在坐夜的人们的撺掇之下,爸爸加入到他们打牌的行列。那个时候大家都穷,也都拿不出多少钱来“玩”。但是,那个时候的钱很值钱,哪怕输掉几元钱、十几元钱都是很心疼的。尤其农村家庭,没有经济来源,全家人苦苦挣扎挣得的一点点钱都被输掉,那无疑是犯罪!

爸爸是个耿直人。前来坐夜的人们看他是外地人,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于是,他们就打着哑谜,叫着暗号,联合起来暗算爸爸。有几次,爸爸手气较好,本来能赢的牌,由于对方的使坏,最终也输了。好几次催促爸爸不要再打牌了,但他总是听不进去。作为一个小孩子,我都看得出其中道道,他是成年人,却看不出别人的用心。

第二天一早,天突然放晴了,久违的太阳突然露出笑脸。我们背起剐好的构皮,就要往回赶了。

马上就要告别这个边远、闭塞的村庄,别提当时有多高兴了。

那个村庄,似乎家家户户都种了麻,家家户户都会用麻纺纱织布,用自己染的布做衣服。

我们离开村庄的时候,远远近近的人家都开着纺纱机和织布机,沙沙沙的响声,听起来很悦耳,仿佛一个集体乐队,在演奏一首欢送的曲子,送别我们。

走出村子不多远,爷爷就追问爸爸“昨晚是不是打牌了,是不是输钱了”。他说昨晚他的心里很乱。爸爸做了亏心事,自然一言不发。爷爷估计情况不妙,恶狠狠的骂了起来。我就把坐夜的那些人联合起来打哑谜的事情告诉了爷爷。这时,爷爷反倒埋怨起我来,说我怎么不去叫醒他,以便让他来阻止。我内心那个委屈啊,在别人家里,我怎么能跑到别的房间去把爷爷叫醒来阻止一帮人打牌呢?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爷爷和爸爸早已作古,箐脚村早已不再落后如当年,造白纸、剐构皮的之类的谋生手段早已与我告别。但是,那些尘封的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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