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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上的魂

笔尖上的魂  





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象遭到挫伤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的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



川西是绝佳的修行之地。
故事要从折多山说起。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向上攀行,一阵莫名的兴奋突然笼罩着我,我们攀得越高,我的心情也愈发愉快,跟着车载音乐大声地唱着歌。雾气也愈发浓重起来,但越往上走,阳光的穿透力就更强,又是一个弯道过去,一抹秀丽的雪山之景从云雾中脱颖而出。
我大叫起来:“快看!快看雪山!”
尚且等不及小王哥把车停稳,我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云层大多已经散去,唯余下几丝缥缈如一双温柔的手,轻抚着远处的雪山美丽骄傲的脸庞。高原的紫外线很强,大片雪白反射着太阳明晃晃的光,我连跑带跳冲到山崖边惊险地刹住车,猛地抬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
迷蒙中,我好像成了古时候翻山越岭前往圣地的藏民,脸上全是赶路留下的风尘,雪山仿佛变成了一位从光晕中走出的神明,穿着雪白洁净的长袍,静静地等着我的朝拜。
我整个人呆住不得动弹,突然感到一阵神圣的晕眩,肩膀上被压着一股沉重的力量,好像是那神明轻点了一下手指,命令要让我跪下。我大口喘着粗气,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一把抓住草莓的袖子喊道:
“我的心脏!”
我高原反应了。


高反


我对情绪的感知非常敏锐,导致我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感受中,也很容易大喜大悲——这样的情绪化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很多苦恼,甚至会影响我的学业和人际关系。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是我非常严重的性格问题。
这种诅咒也体现在了川西之行中。当我看到雪山时,一时情绪过于激动、心跳急速加快——兴奋情绪本身就是高反的典型预兆,加上跑向雪山又进行了剧烈运动,所以才立即触发了高原反应。
于是从折多山上下来后,我对自己的心情进行了极为密切的监控,去除所有的纷杂欲念,让自己彻底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我每天都像个出家之人一样,只差没有身着僧袍、双手合十地满口念佛。只要稍微感觉有些不对劲——心跳加快了、呼吸急促了、感到激动了,就会立马抚着胸口说:
“没事没事,没关系没关系,还好还好,不要激动,雪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纵使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的高反还是发展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几乎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爬出来一样头晕目眩。连赶去洗手间都必须严格控制住自己走路的速度,若是因为着急稍微走快了一步,我的心脏像是发疯了,用剧烈跳动抗议我把它逼到了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
草莓也有轻微的高反,不过没有我的严重。回想起来,我对墨石公园这个需要走山路的景点,几乎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只记得叔叔阿姨、甚至是爷爷奶奶们都谈笑风生地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我和草莓双手插兜、像是古时候裹小脚的大家闺秀一样面无表情地慢慢走着。
当我们气喘吁吁、走一步歇十分钟地在山坡上挪动,旁边有两位阿姨翻过安全围栏去拍照。我喘着粗气问:“这是……怎么过去的呀?”
阿姨双手把住栏杆,矫健地踩在一根木头上,另一条腿已经横空扫了过来,用一口东北话中气十足地回答:
“就这样!咔!就过来了!”
在高原的第一晚,仿佛有一根钢琴线紧紧勒住了我的大脑,疼得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但是又不能通过失去思考能力而略微减轻痛苦。晚饭时,草莓点了麻辣鲜香的水煮牦牛肉,但我吃了一口就感到恶心想吐。
饿着肚子回到了房间,想着没吃到的牦牛肉,我委屈地躺在床上说:
“草莓。”
“啊?”
“我好虚弱啊。”
她让我乖乖躺着休息别动,给我递来水和氧气瓶。我接下放在床头,又说:
“草莓?”
“啊?”
“……我好虚弱啊。”
我记得是有事要和她说的,但是张嘴的瞬间,缺氧的大脑就把仅存的记忆统统一键清空,我只好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所幸她每一次都好脾气地应付着我。
睡前,我又一次叫住她:
“草莓。”
“怎么啦?”
“要是明天我们继续往上,我高反更严重了,该怎么办呢?”
她坐在床边认真地说:
“没关系,要是很严重我们就下来,可以住在别的地方。不用担心。”
这番话让我安心不少,瞬间感觉睡意涌了上来。我害怕自己半夜睡得太沉,还特意定了一个三点半的闹钟,确保自己那个时候还能活着醒来
第二天早上我已缓解不少。我已经严重意识到昨天情况的严峻性,决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好好锻炼自己遇事不惊、心如止水的能力,不要太容易大喜大悲,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上车后,我一本正经地向草莓和小王哥宣布:“今天我要淡定稳重一点,不能看见雪山就太过激动!”
小王哥听完,一边开车,一边随手指了指路边:
“看,有野猪。”
野猪!我立马“噌”地坐起来东张西望:“野猪!哪里有野猪!我还没见过野猪!在哪里!”
话音未落,我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眼前突然一片混沌,高原反应再一次把我按回了座位上。


牦牛


我一直都想要体验穿藏袍走在高原上的感觉。草莓向来很纵容我,我告诉她这个想法后,她一口答应下来。
在理塘,我们很顺利就找到了一家可以出租服装的摄影机构。当我取下帽子换衣服时,我的动作突然顿住——现在我的头油得可以直接炒菜,因为我的高原反应太严重,每次我想要洗头时,草莓都会出于安全考虑劝我:“这里可有四千米呢,别洗了。”
所幸的是,这家店同时出租藏族风格的假辫子。化妆师还帮我涂了很重很重的腮红,本来我心里还在犯嘀咕说“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但是一照镜子,我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么可爱的样子!猩红色的藏袍,脸蛋也是红扑扑的,眼睛在理塘澄澈的阳光下像是两颗寒星,走起路来全身的珠翠玉石都在叮当作响,好像一支轻快的歌谣正路过。
给我拍照的摄影师姐姐是个很酷的美女。她把我带到一个好看的建筑前面,告诉我摆什么姿势,最后对我地说:
“你忍忍。”
“好的。”
“门后面是厕所。”
“?”
我很想留下自己在阳光下的样子,但是理塘的阳光实在是太强烈了,每次拍照的时候我都像一个高度近视患者一样用力眯着眼睛,五官全都扭曲在一起。摄影师姐姐提议让我先闭眼,等她数完“三二一”再睁眼。我立即开始试验,但是当我突然睁大眼睛,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所以每张照片里我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穿着全套的藏族服装非常醒目,和草莓走在一起时,时常有人好奇地盯着我看。若是平日里我会很不好意思,但是那天在高原的蓝天下,我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藏族姑娘一样,提着裙子在草地上一蹦一跳着大笑,红红的脸蛋飞得高高的。
从长青春科尔寺旁的斜坡上去是一大片宽阔的平台,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理塘。
我们静默地看着风景,一边拿出些零食吃。草莓说想要去摸一摸牦牛,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拔腿就朝坡的下方一群在慢悠悠吃草的牦牛跑去,连手里拿着的牦牛肉干都没来得及放下
她跑到近处停下,一点点地朝一头牦牛挪动,附近的几只牛或许发觉有点不对劲,都朝着反方向一点点挪动,挪动的过程中头都没有抬起来,还是勤勤恳恳地吃着草。
她又换了一头大牛,头上的角像古战场遗迹中出土的武器,有种古朴苍凉的坚韧。我一看到草莓选了这头牛就开始冒冷汗,大声对她喊:“别摸这头!这头看起来好凶!”话还没说完,大牛就朝草莓“哞”地吼了一声,草莓也惊叫着后退了一步,我和小王哥赶紧手忙脚乱地招呼她“快回来快回来”。
下午的阳光一点点向西倾斜,不过我们还要赶路,不能欣赏日落。草莓、小王哥和我三个人互相给对方拍照——你给我拍照,那我和你中门对狙!然后看着给对方胡乱拍的照片时而啧啧称赞,时而笑成一团。其实互相瞎拍这件事并没多少乐趣,我们大声谈论的内容中没有什么具体的笑话,但是那天下午,那个暖洋洋的山坡上发生的一切都非常美好。




我穿着沉甸甸的藏族服装,感觉高原反应更明显了。我知道我应当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也很想压住这股充盈在我心头的愉快,但我最终不顾一切地撒丫子用力往上跑,跑得气喘吁吁,眼前五彩缤纷的色块,是随风而动的经幡在向我遥遥招手,柔软的草地是一片迎接我的怀抱,明净的蓝天在我鼻尖的一呼一吸中流动。
我像是徜徉在一支明媚的春歌里:“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朋友的谈笑、寺院悠远的钟鸣、五彩经幡的迎风拍动,应和着远处牦牛惬意吃草的哞叫。好像已经到达了世界的尽头。


仙乃日


在稻城亚丁的入口不远处,我远远地见到了仙乃日。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觉得这雪山应当是个女孩子,戴着洁白闪耀的银冠,身着飘逸轻盈的薄纱——而另一座雪山央迈勇就更像是个雷厉风行的汉子,有着尖锐的性格和不好惹的脾气。仙乃日则是柔和而灵动的,好像是个眉眼温柔的女孩,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仙乃日)
(央迈勇)
我突然想起敦煌的鸣沙山。炎炎烈日炙烤着黄沙,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但是没有文字可以描述当时我内心的波涛汹涌——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思考混杂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灵。
这一切都在瞬息中飞速运转,我呆在原地,生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惊扰了这片刻的灵感泉涌。我的脑中蹦出了无数让我自己都感到赞叹的文字,还出现了很多的碎片:同一片月光下,二十年的时光间隔,一个流落塞外的孤儿,一个和亲的宫女,一个想要混入关内,一个最终放弃逃婚,往来络绎的商贾,表面繁华的粉饰太平,脆弱的王朝,挣扎的百姓,“给我讲讲长安好吗”,“最后再看一眼长安吧”。
坐在广袤的黄沙里,好像有一个故事挣扎着要出生,可是我没有笔,我在沙漠里缺乏一支可以把那一瞬间所有碎片、所有情绪、所有思考记录下来的笔。
可是后来我再也没有拿起那支笔。我离开了敦煌,拾起校园,拾起竞赛,拾起论文,忘了那些碎片。在忙碌中穿梭,我总是习惯性避开文学这面镜子——或许是因为它让我直视自己的灵魂,或许是因为它让我看到自己的丑陋,或许仅仅因为它实在太沉重了。后来重新想要提笔时,我面对白纸哑口无言,当时的情绪和心境已经随着敦煌闷热的夏日远去了。
和草莓漫步走在稻城亚丁的林间时,斑驳的树影在我们身上游走,我们一步一停,不到两公里的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在高原上呆了好几天,我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行动速度,也已经习惯了这样平和的心境。当我们最后走到道路尽头,仙乃日是一个落入凡间的银装素裹神女,盘腿与我们相视而笑。
我看着她郑重地坐下,做好了准备。耳边只有山风细语,我小声哼着《阿刁》,高原温暖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化作毛茸茸的光晕。
“打一壶甜茶,我们聊着过往。”
我坐了好久好久,好像停滞在了某个暖洋洋的时空里,世界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我和一座神圣的雪山。我抬头去看仙乃日,想要和她说话,但是我像是一个慌乱的失语者,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心中白茫茫一片。
这让我感到很困惑。在面对鸣沙山时,我心中灵感泉涌,有说不完的话想要记下来。因为我对于文字有着非常奇怪的运用方式——每次我身处某个经历的当下时,眼前发生的一切,或者它激发我思考的一切,一边进入我的大脑生成为图像,一边被我自动转化为文字。因此,我所有的写作都几乎是对当时直觉的一种记录,长时间的斟酌思考有时毫无裨益。
王尔德曾这样描述他修改诗稿的工作:“我做了一件极其重大的工作,我删去了一个逗点,但后来觉得不妥,我又把它加进去了。”虽然这段话时常用来形容对文字创作的严谨性,但是我与这段话的共鸣之处在于,我在任何时候写出的文字,都是没有当下直觉性的产出理想的。
当我面对仙乃日,发觉自己心里像是刚下过雪的平原一样苍白荒凉,我突然很后悔没有记录下敦煌的那个故事。有些灵感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但我没有及时写作,让这个尚未拉开序幕的故事死在了漫漫黄沙中。我以为还有下一次提笔的机会的,我以为鸣沙山那日的灵感泉涌会在川西再次出现,但当草莓叫我往回走时,我回过头去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仙乃日,耳边仍然是一片寂静,我知道,此行是无法为她写出很好的文字了。


情书


和草莓坐上下山的大巴,我仍然沉浸在一种无力的失落中。
草莓在绘画上有非常明显的天赋。她从手机里翻出自己创作的油画给我看,这幅是第一次上课画的,这幅是疫情期间表达自己的感受画的,这幅是送给她的朋友L的。
在草莓口中,她的朋友L哪哪儿都特别好,我也心甘情愿地苦笑着吃他们的狗粮。她很认真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要做一个艺术家,要具备三种要素。”
“一是要有一门精湛的技艺,比如绘画、音乐。”
“二是要有丰富的想象力。”
“三是要有丰富的情感。”
”很多艺术家都是有他们的'缪斯’的,L对我来说就是我的'缪斯’,他是可以让我产生情感波动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被点醒了——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写作、我的情绪、我的胡思乱想的碎片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鸣沙山可以送给我一个故事的灵感;为什么我可以坐在伦敦的国家画廊里的《简·格雷的处刑》面前,一整个下午默默流泪;为什么我可以将所有经历过的黑暗时刻细细记录下来使之成为我的救赎——我的大喜大悲并不是性格上的诅咒,而是恰巧是我的天赋所在。因为只有浓烈的感情才能让我灵感如泉涌,因为对情绪的敏锐才能让我写出好的作品,因为我与我的文字是相互成就的。
作者与读者之间隔着一整个巨大的时空,所以写作者必须将自己尽数点燃——可即使是这样,读者收到的也只不过是带着一丝火星的炭灰
当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比如为了避免高反,为了专注学业,为了活得轻松而不去直视自己的灵魂,恰巧是我灵感枯竭的时刻。而每一次丰富的情感在我心中积累,只有写作这件事能将我解救,它对于我并不是一个爱好、一种选择,而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常常感到,面具与真实自我的迷茫,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不同选择之间的割裂,人的真实存在其实就像是烟花被点燃、却尚未爆发之前的那一阵蓄势轰鸣,痛苦的,烦闷的,充满希望的。此时的人非任何成就也非任何品质,他仅仅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情绪与思考。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个我全心投入情感、尽力感知和思考后创作出来的文字,才能引起我的读者共鸣。
当车沿着山路往下开,太阳随着我们的下降也慢慢没入了山脉后面。我忽然感到一阵对多年紧绷的释然,好像我与自己关系紧张多年,终于达成了一个满意的和解。
想起了刚上山不久时,我们开车经过的一片白雪皑皑的雪坡。我和草莓慢慢往坡上行走,我突然对草莓说:
“你看这里,像不像《情书》的结尾?”
草莓惊喜地说是,于是我们在雪中艰难地行走,模仿着《情书》最后的台词:
“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你好吗?我很好。)
后来草莓头痛得厉害,先回到了车里。我一个人在雪坡上慢慢走着,我很喜欢雪,但是在高反的重压下必须努力克制自己去拥抱雪地的冲动和奔跑的脚步。耳边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自己沉重的喘息,平整的雪面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我继续喃喃念着《情书》的台词,看着眼前延伸向蓝天的白雪,回想着这部电影的情节。
“お元気ですか?”
我心里有一股温柔纯净的感受,像冰凉的山泉在缓缓流淌。我也很想写出一个《情书》这样的故事,让每一个看见雪的人,都能想起我笔下流淌的情思。这个故事在哪呢?
我继续往前走,白雪在我脚下窸窸窣窣着细语,我好像踩在敦煌的鸣沙山上,朝着晴空万里一步一步走去,漫天的黄沙和我无穷的想象又再次回到我的眼前。
“私は,元気で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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