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2017年4月26日，在“学术典范与文化传承——《学术与传统》商略雅集”上，著名历史学家杨天石先生以“小侧面，大贡献”为题，从近代政治史的角度，分享了他对文史学者刘梦溪先生学术成就的评价。他认为，从刘梦溪研究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家族的方法与创见，可见其治学之一斑。杨天石还用二十四个字来概括其治学特点。以下为根据发言实录略有整理：
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杨天石
刘梦溪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我选择一个小侧面来讲梦溪先生的大贡献。我想讲的这个小侧面，叫中国近代政治史。中国近代政治史当然不是一个小侧面，而是一个广阔的海洋。梦溪先生的专长是研究传统文化，研究近现代的学术史、文化史，我只从近代政治史这个侧面来谈梦溪先生所做的贡献。
研究中国近代政治史的朋友都知道，近代史上有一个大的政治事件叫“戊戌变法”，其中有个很活跃的政治人物，就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老所长范文澜先生在他的著作里面曾经讲，在“戊戌变法”这个过程里边，湖南是朝气蓬勃的一个省，是最活跃的一个省。戊戌政变的时候，西太后对陈宝箴的处分是永远革职，永不叙用，以后陈宝箴被永远打在地下。
关于他的去世，时间上应该是1900年7月22号（即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在江西南昌的西山去世。宝箴先生的公子陈三立给陈宝箴写过一个行状，也就是写了一个传记，关于他先人的死用了两句话：“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突然生一个小毛病，微疾卒，不是什么重病，这样两句话。儿子给父亲写传记，当然是真实可靠的，没有记错的可能，也没有说假话的可能，所以多年以来我们一直相信陈三立的话，觉得陈宝箴是得了小毛病去世的。
但是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问题在于陈三立在其他场合回忆他父亲的时候，用词用语都很沉痛，很激昂，很悲哀，不大像是陈宝箴生了小毛病去世的。当然这只是一个问题。
以诗证史 揭示陈宝箴自尽之谜
1983年，《文史资料选辑》发表了（宗九奇）一篇文章，一个人（近人戴明震）回忆他自己的父亲当年曾经带着兵弁跟江西巡抚松寿，到了南昌西山的陈宝箴住所。下面是原文：“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匐受诏，即自缢。”这里出现了一个矛盾，就是陈三立作为儿子，写父亲之死的原因，和这位先生的记载有矛盾，而且矛盾很大。那么，到底谁可信，谁讲的是真话？
梦溪先生采取了我们中国传统考据学的方法，就是“以诗证史”，用陈三立的诗来研究陈宝箴死的原因。梦溪先生通过陈宝箴的诗文里所讲到“赵氏孤儿”、“羽林孤儿”的典故，考证出《文史资料选辑》中的材料是可靠的。陈宝箴之死不是病死的，而是西太后下的懿旨让他自尽。
这里产生一个问题，戊戌政变发生在1898年，西太后已经给过处分了，为什么到1900年又突然加重处分？这个处分就沉重了：你自杀吧。我想梦溪先生的贡献，不仅仅是用以诗证史的办法，证明了陈宝箴的去世是西太后所为，用陈三立的诗来证明这条文史资料的可靠。刘梦溪先生的贡献不仅仅如此，就是他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到了1900年，西太后会下这一道密旨，让陈宝箴自杀？
梦溪先生仔细研究了1900年八国联军那一段中国的政治环境，证明了、揭露了西太后为什么在戊戌政变过去一两年之后还要赐陈宝箴自尽，把这个道理讲清楚、讲明白了。这是梦溪先生的重大贡献。
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 陈三立想“倒后复帝”
说句老实话，当年《文史资料选辑》这套材料我是注意到了，但我只是注意到了，没有从陈三立的诗里面去找证明。而且陈三立的诗我也读过，1958年我在北京大学念中文系的时候，曾经参加编一本书，叫《近代诗选》，其中有陈三立的诗。舒芜先生当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责编，建议我说：你们选近代诗选，一定要选陈三立的诗。我听了舒芜先生的建议，确确实实把陈三立的《散原精舍诗集》从头到尾翻过，但是我并没有从陈三立的诗里面找到陈宝箴死的原因。
梦溪先生是研究陈三立的，梦溪先生在研究陈三立的过程中又有一个重要的发现，就是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占领了北京，西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匆匆忙忙逃难到西安，东南地区的张之洞、刘坤一这些地方督抚，发起东南互保运动，在这个过程中，陈三立曾经有过一个计划，要把光绪皇帝从陕西接出来，接到南方，然后强迫西太后把政权交还给光绪皇帝。这件事情梦溪先生在《学术与传统》里面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倒后复帝”，即推倒西太后，恢复光绪皇帝的权利。梦溪先生讲，这是当年陈三立这一批人对戊戌政变的一个反政变——因为1898年西太后发动政变，把六君子砍了脑袋，把光绪皇帝关在瀛台，现在陈三立他们想把光绪皇帝接出来，强迫西太后把权利交回光绪皇帝。这件事情应该说，过去人们也不知道。我是相当长的时期研究戊戌变法，我也不知道。梦溪先生挖掘了这个史料，把前人所不知道的政治命运，揭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这是梦溪先生对于戊戌政变史、对于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
我要讲的是，自从梦溪先生这两个发现公布之后，一个是陈宝箴之死，一个是陈三立的“倒后复帝”活动，梦溪先生的著作已发表了多年，而且据我所知，他在好几篇文章中都讲过这个问题。但是很遗憾，我们近代史学界到现在为止，大部分学者不知道这件事情。以敝所为例，几年以前曾经出版了十卷本的《中国近代通史》，它是集中了中国近代史学界的好多精英，经过多年的写作编成功的。前两天我把《中国近代通史》调出来，想找找其中有没有吸收梦溪先生这两个成果，结果很失望，这部书根本就没有提到这两件事情。
我还要讲一个小事情，两天之前新西兰一位学者找我访问,要我谈“东南互保”，就是八国联军入侵了，东南地区的这些“省长”们是什么反应。我想了想，就把梦溪先生这本著作介绍给他，跟他讲，你重点要读的就是其中一节，就是“倒后复帝”活动。这位新西兰的学者拿到以后，我用四个字形容：大喜过望，他觉得到中国来跑一趟不虚此行。而且说句老实话，我只是起到一个介绍梦溪先生著作的作用。这位新西兰学者对我千恩万谢，觉得我介绍这么一个研究成果，他非常感谢。
谈刘梦溪的学术特点
所以我说，梦溪先生研究的方面很广，仅仅在近代政治史的这个小侧面，就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大贡献。
梦溪先生的著作多年来我一直很关注，我只能这么讲，他的大部分著作我是读过的。今天这个场合，我用几句话来总结梦溪先生的治学特点，不知道讲得全面不全面，完整不完整，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梦溪先生的治学特点，我觉得第一个八个字，叫“不断深入，不断拓展”。刚才讲到的两个问题，梦溪先生并不是最初的发现者，他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地加以深化、加以开拓。正如陈宝箴之死，这个题目我当年读了梦溪先生的文章以后，就觉得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我当时主编一个刊物叫作《百年潮》，就请梦溪先生把它改成文章在杂志上发了。这以后梦溪先生不断地研究，他的文章不断地在提高，在改进，在深入，在开拓。
第二个八个字是“学养深厚，文史相承”。梦溪先生的特点是学养非常深厚，文史相承。为什么当年我读《散原精舍诗集》，就读不出陈宝箴死的原因，而梦溪先生能读书出来？这跟他深厚的学养，跟他的古典文化功底有很大关系，所以叫作文史相承。
第三个八个字叫“思想严密，考证精细”。梦溪先生这两篇文章都是考证文章，但是考证得很精密，把你所有可能想到的疑难问题都解决了，这个考证很严密。
第四个八个字是“文辞典雅，义精且宏”。梦溪先生有他自己的特点，他至少跟我的文章、跟别人的文章不一样，这很重要的特点是文辞典雅，含义不仅很精确，而且思想非常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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