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新拨公社银沟大队知青徐玉棣
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刀，早已将我对知青生活的记忆刻画得面目全非，那些曾经鲜活的下乡记忆变得越发支离破碎，只是在梦中，当年的场景和感受依然是那么生动。有些被打断的梦境，会在下一次梦中重现，就像一部不定期上演的电视剧，有快乐，有思念，也有忧虑和悲伤，只有当我拿出那本已经失去封皮的破旧日记本，重读那些日记时，已经有些褪色的笔迹，才将凌乱模糊的画面重新拼凑到一起，一点点恢复得清晰起来。近五十年前的一段经历就这样重现在我的面前，我好像又坐上了那挂步履蹒跚的牛车，迎着扑面而来的荒野气息，穿过莽莽的山川、无边的草原和湍急的大河，走在去内蒙古拉盐的路上。
1969年，上山下乡第一年8月份的一天，我正在牛棚里起圈，生产队长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车到内蒙古拉一趟盐，来回要一个月的时间。下乡已经半年多了，每天都在村里干农活，实在有些厌烦了，能有机会到外面走一走，当然很不错，我一点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任务很紧，第二天一大早队长就来催我去放牛，牛吃饱就出发。同行的车老板儿是本队刘相臣，刘相臣虽然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可已经是赶车的老把式，干各种农活都是一把好手，是生产队里青壮年中的主力。他去内蒙古拉过盐，因此路上的一切用品都由他准备，我只是带好自己的行李就行了，其实行李就是一床棉被和几件衣服，从生产队借了一块羊毛毡子当褥子。当时正是夏天，也没觉得会有多冷，刘相臣提醒我要多带衣服，想到他去过有经验，就随手拿了一件薄棉袄，事后证明没带皮袄是一个大错误。铺盖卷儿扔上车就出发了，那一天是8月18日。
这次拉盐，银沟三队和四队都出了两挂车，马车、牛车各一挂。马车走得快，先走了，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和四队的牛车一起走，孙庆元是车把式，大队副书记魏增的老爹魏大爷跟车。过去总说老牛破车慢，这次真是有了体会，两头牛在大车空载的情况下，晃晃悠悠一天最多走60里地。如果顺利的话，从我们村到锡林浩特800多里地要走十几天。这十几天里，牛主要吃草，我们只带了很少一些牛料，每天抓几把喂上就算有粮食了，但是要有足够的时间让牛吃草，白天主要是赶路，晚上才是牛吃草的时间，车老板的主要责任是赶车，跟车的任务就是保证牛要吃饱，后来才知道这个任务也不简单。
牛吃的好办些，人的一日三餐就要费些事了，刘相臣考虑得周全，我们两个一路上吃的粮食都带足了，主要是莜麦面、小米，加上咸菜疙瘩、少量盐和麻油，还有锅碗瓢盆等炊具。路上多数时间都是在野外自己做饭，刘相臣负责挖灶，那绝对是个技术活，灶的大小、朝向都很重要，弄不好就做不熟饭。我要帮助找干柴，一路上拾到柴火并不难，因此只要是碰到能烧火的东西，一律先捡起来存到车上备用。
其实在野外生活找到能喝的水是最重要的，记得我们在进入内蒙古后不久的一天，赶了50多里路到了一个有水井的过夜地点后，发现那口水井已经废弃了，井里只剩下一汪臭水，根本不能喝了。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也晚了，我们只能用路上车辙里面存下的雨水沉淀一下后烧开饮用，记得那水是黄黄的，又涩又苦，用这水做出的莜面苦力也是难以下咽。偶尔路上碰到有房子的地方，能够有炉灶，让我们正正经经做一顿饭就是很大的福气了。我们自己做了不少莜麦炒面，万一生不了火，凉水拌炒面也能凑合一顿。
一路上只要是有食用水，时间差不多，我们都会停车扎营，准备过夜。除了水要够人畜饮用，附近有丰富的牛草也很重要，我们这一路上人烟并不稠密，几头牛的吃草不是太大问题。牛吃草很快，草好的地方，有一两个小时就能吃饱，然后它们就会静下来，慢慢自己边休息边倒嚼了，但是如果赶上下雨或者牛受到骚扰可就麻烦了。
银沟大队三队知青屋
进入内蒙古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就遇到了问题，在宿营的地方有很多当地人养的牦牛，可能是嫌我们的牛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从傍晚就寻着气味过来找我们的牛打架。那些牦牛个大体肥，脾气暴躁，我们的牛根本不是对手。我基本上一宿没睡，不断地驱赶那些该死的牦牛，生怕哪头牛受了伤影响赶路。
傍晚时分草原上的小咬会蜂拥而至，我们都用衣服蒙住头，不过小咬专门往衣服缝里面钻，脖子上脚腕子上被咬得一片小红疙瘩，更可怕的是那些像牛虻一样大的蚊子，咬一下会肿好几天，连牛都受不了。在蚊子多的地方，牛会变得烦躁不安，特别是在有水泡子的地方，蚊子特别猖獗，晚上放牛会特别困难。
路上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几乎天天下雨，草原上的天气变化莫测，一阵风一阵雨，雨后道路泥泞，做不熟饭，睡不好觉，一路都在和雨做斗争。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地上用席子扎一个篷子，用一领炕席斜着弯一下就能折成一个斗笠形的小棚子，旁边用土培一下，里面正好睡一个人。席棚扎得好，要能抗风防雨，地点还要选好。记得往回走时，一天夜里下雨了，越睡越冷，后来感觉身下特别凉，起来一看棚里进了水，毡垫都湿透了，只好将铺盖卷起来坐到天明。天亮了，雨也停了，出了棚子才发现其他地方都没有水，只有我扎席篷的地方是一个水坑，自己就是在这个水坑里睡了半宿，坐了半宿。
下雨时牛特别容易跑走，想将牛抓回来很困难，因此越下雨我就越要往外跑，我带的塑料雨衣有点小，每次去赶牛基本都会弄得全身湿透。真没想到8月份的内蒙古草原是这么冷，开头几天遇到下雨时都是坐在车棚里围上棉被来保暖，夜里经常会被冻醒，一路都在后悔衣服被子带少了。后来到内蒙古向当地牧民买了一张羊皮，既能铺又能披，还是多少解决了御寒的问题。我那双大头鞋总在雨水里跑，掉了底，用一根麻绳绑了好几天，脚硌得一瘸一拐的，到达一个叫好老库的地方后总算找到一个供销社，花6.96元买了一双那种全皮厚底的森工鞋，很结实，彻底解决了行路的问题。
我们到达锡林浩特前遇到了其他拉盐的大车返回来，告诉我们锡林浩特那里正在武斗，手枪、步枪、钢炮都用上了，一个师的解放军都压不住。流言随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在蔓延，也给我们的心里罩上了沉沉的阴影，我们一直向往着的这座大城市竟然成了枪炮连天的战场。这时又从前面传来了一个消息，说与其到锡林浩特拉盐还不如多走几天直接到盐池去拉，那里的盐更便宜，质量更好，锡林浩特的盐也是那里产的。又省钱还可以躲过武斗的麻烦。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去盐池要多走240里路，打个来回最快也要10天，我们的口粮和牛料都不够了，最要命的是我们买盐的介绍信是开到锡林浩特的，那时没有介绍信是没办法买到那么多盐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大家在不安中来到了锡林浩特，这里是锡林郭勒盟首府，是个地区级的大城市。我们进城后发现街面上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可怕，也没有看到武斗的迹象，只不过到处都见不到什么人，店铺也大都关门，一点也没有大城市的繁华景象。我们买盐也不顺利，往年买盐认识的盐店职工张庆和告诉我们，现在无政府主义严重，盐店营业不正常，找到股长，会计不在，会计来了，保管不在，我们只能等。大家在忐忑中等了一整天也没得到任何消息，天都黑了，我们只好将大车赶到城外，找了块空场扎了营。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买到盐啊！当晚大家都没有休息好，我们来这一趟太不容易了，这样空手回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全村人交代呀！
我们每天都进城打听消息，计算着剩下的口粮，心急如焚。一直等到第三天，城里总算有了些生气，好多商店都开门了，买粮食的人排起大队，其他凡是卖吃的商店都很拥挤，大家都在抢购，店里到处乱糟糟，货架子上都是空的，一片紧张气氛。中午抽空到理发店理了个发，理发员们商量着2点就要下班了，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一天又白等了。
9月1日，杨树沟来的三挂车沉不住气，决定不等了，他们要回已经交上去的盐钱直奔盐湖。我们几个也商量了一下，如果再拉不上盐，也不等了，就近买上些粮食，直接去盐湖。下午刚刚回到大车上，又来了一阵暴雨夹杂着冰雹，我的棚子漏水，棉袄又湿了，我只好卷上铺盖进了刘相臣的棚子，两个人身子都转不开，躺在潮乎乎的铺盖上，冻得瑟瑟发抖，心情糟透了。晚上牛又跑了，爬起来去追牛。这几天虽然没赶路，可牛还是要放，城区附近草不好，到处都是扫帚草，牛根本不吃，赶出十几里地牛也吃不饱。还到处乱跑，又赶上下雨，真是遭罪。
就在我们已经失去耐心准备奔赴盐湖时，传来了城里盐店开始营业的好消息，而且马上就可以办手续装盐。石缝沟的几挂车也没走，我们一起浩浩荡荡进城了。到盐库门口时已经11点，人家去吃午饭了，我们也买了干粮吃了个饱。一点钟时开始装车了，盐库没什么人上班，盐都是自己装，只算筐数，不计重量。这么多天等待，大家都特别卖力地可劲儿装，每一筐都装得上了尖，这里的盐6分9一斤，我们车交了3400斤的钱，装了差不多有4000斤，不过这下子回去的路上两头牛可要辛苦啦！
回程时因为所有的车都超载，牲口和人都很吃力，马的爆发力强但耐久力不如牛，而且一旦过了力很难恢复过来。因此我们每天都是早上牛车马车分别出发，晚上再会合，这样任何一挂车出了问题，大家都能够一起出个主意帮个忙。回去时我们是四挂牛车同行，虽然是满载，但是大家经历磨难完成了任务，心里都很高兴，牛也知道是回家了，走起来格外卖力，基本不用招呼，吭哧吭哧地使劲拉。
不过刚刚踏上归程就出了问题，第一天我们刚出锡林浩特，路过一个林场时，同行的岱尹城那挂车的老张捡了一些干树枝，遇到林场巡逻的，非说他砍了小树，要扣车，最后好说歹说放了行，挨了一顿骂，柴火一根都没让拿走。为了尽快躲开这鬼地方，我们当天多走了二十多里路，也因此错过了一口水井，晚上宿营时没有好水，大家只能吃了些炒面，第二天早上没吃饭就出发了。
大车空载时过河不成问题，我们来时过的几条河都很顺利，但是回程满载时过河就成了对每一挂车的考验，全凭车老板的经验、勇气和应变能力。我们要过的最困难的一条河就是捞泥河了，这条河虽然不深，但是过河的路被无数重载的大车压得坑洼不平，路面又被河水遮盖，根本看不到路况。到了河边才发现这里的路一下子宽了很多，无数条车辙通向对岸，河中间趴着好几挂车，这时必须拔套，将其他车的牲口卸下来，套到误住的车上才能帮着一起拉过去。我们的车拉了4000斤，能不能顺利过河谁都没底。刘相臣不愧是老把式，他自己先蹚河探路，然后选了一条偏上游的路，我们车带路先过。他让我在最前面使全力牵着梢子牛，自己则挥舞着大鞭高声吆喝着辕牛，就像冲锋一样冲过了河。后面几挂车都是一个样子，我们过了河的都跑回来站在河边呐喊助威，四挂车全都顺利过了河。
可能是过河蹚水受了凉，当天晚上我扁桃腺就发炎了，嗓子痛得厉害，还有些发烧，浑身无力，到黑山头时正好有个医院，大夫看了说是扁桃腺化脓，要开刀，吓了我一跳，我们正在赶路，哪能开刀啊！只好让大夫打了一针，开了一些消炎药就上路了。在医院时正好看到大夫桌上的一张报纸：越南劳动党主席胡志明于1969年9月2日逝世，当天已经是9月9日，我们出来20多天了，多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啊！
在我们离克什克腾旗还有两天路程时，四队牛车的梢子牛可能是太疲劳了，不小心绊到了套绳，带着大车向路边偏过去，差一点就要掉进深沟里了，车老板在危急时刻一手抱死刹车，另一只手狠命拉住辕牛才停下车来，险些酿成大祸，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兆，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了，我们决定就近在一个蒙古族营子旁边露营。按说后出发的马车队应该在天黑前与我们会合，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又没有办法联系，谁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第二天早上，后面的马车才赶到，果然出了大事。
原来同行走在最后面的两挂马车因为车装得太多，一挂车误住了，另一挂车帮忙拔套也慢了下来，他们离前面的车队越来越远，天快黑了才意识到走错了方向，来到了草原深处。正在进退两难时最坏的情况出现了，马匹们惊恐地嘶鸣起来，他们发现来了狼。一开始只有两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扯着脖子凄厉地嚎叫。他们吓坏了，赶紧停下车点了一堆火，在火光的照射下，才发现已经被狼群包围，周围闪亮着无数绿幽幽的狼眼，只是出于对火的畏惧，狼才没有扑上来，但是也不走，静静地围坐在四周等待着。惊恐万分的四个人背靠背围坐在火堆旁，每人面对一个方向，手中拿着铁锨和杠子，随时准备搏斗。时间一长，火堆没了柴火，火势慢慢小了，狼群开始慢慢向前逼近，多亏附近就有能烧的柴草，但是要拿到那些柴草就要离开火堆，狼群看到时机到来就开始往上扑，在这关键时刻，四个人中的一个竟然吓得晕倒了，剩下的三个人手持棍棒拼死抵抗着狼群的围攻，危急时刻他们也没有放弃那个晕倒的伙计，大家拼命拿到了柴草，火堆又烧了起来，狼群又退到远处与他们僵持着。就这样他们一直熬到天亮，狼群不见了，但是看着周围半人高的茅草，几个人还是不敢走，路边有半截用石头垒起来的矮墙，他们把矮墙拆了，一边用大石头朝各个方向扔，一边齐声叫喊，直到确认狼群已经离开，才赶紧按照原路返回大道。
马车队其实没有走远，就在半路宿营等待，遇险的马车与苦苦等待他们的车队会合后，人们才知道真相，四个人与伙计们抱头痛哭，庆幸躲过了一场劫难。他们的皮袄在与狼搏斗时都撕破了，身上沾满了又腥又臭的狼的哈喇子，大家都能感受到头天夜里他们曾与死神竟然如此之近，不过也正是他们搏命求生的欲望才救了他们自己。马车遇险以后，大家的情绪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我们更加小心谨慎地前行，大车之间距离都不再拉开，互相招呼着赶路。牲口们都累到了极限，有时遇到一个小坡就上不去了，各车之间不断地拔套相助，回家的路显得特别漫长和艰难，大家都急切希望能够尽快到家。
银沟大队三队知青与老乡合影
9月19日，我们的车终于回到了银沟，村里的乡亲们听说盐车回来了，都出来迎接，和知青组里的伙伴们见面后大家都说我又黑又瘦。是啊！三十多个日夜，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备车，白天赶路，晚上放牛，顶风冒雨，带着病痛，忍饥受冻，还多亏了刘相臣大哥和众乡亲们的多方照顾，才得以安全回家。我们四个人两挂大车外加四头牲口，以每斤低于新拨供销社不到一毛钱的价格拉回8000斤盐，足够全队人畜吃两年的了。在那个年代，付出这些代价为乡亲们省下了800多元钱，也是值了，老乡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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