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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Anna的故事 by Nicole
Nicole是一名20岁的新闻系学生,感谢她的来稿,也让我们从中国人的视角去感受Anna和她的冷暖人生。突然想起来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熔炉》里的一句台词:我们奋战着,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不被世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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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见到Anna,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她的。Prabha阿姨数天前为Anna配了一副老花眼镜,于是让她到家里来拿。

  

  “Nicole,待会来的那个人应该会带来你期待的故纪实事噢。”Prabha阿姨在厨房一边煮奶茶,一边跟我说。期待?想起刚到这里不久的时候,她问我想在这里干些什么,我说期待遇见各种各样在中国从没接触过的人和故事。

  

  听见门铃响了,我把门打开,看见一个身穿绿色纱丽的中年妇女,Prabha阿姨把她请进来,用奶茶招呼她。她们用本土的泰米尔语交谈,显然我一句都听不懂。Prabha阿姨开始向她介绍我,表明我的来意是想听故事的,也向我介绍她,于是我们便点头微笑以示寒暄。这位女士名叫Anna Ammal,今年60岁,是附近的居民。

  

  暄过后是一阵沉默。Prabha在我耳边轻声说:“她是一个妓女,但是希望你不要对她有任何敌意。如果你接下来听到一些难以接受的话语,也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反应。”听到这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心生不安。(开始的时候,每当Prabha阿姨跟Anna说一句话后都会转头给我用英文翻译一遍。不过,后来觉得这样做会使对话断断续续,聊得不畅快,于是我让阿姨在Anna讲完一部分内容后再给我翻译。)



  ↑Anna在自己家门口

  

  以下的故事是我从Prabha阿姨口中翻译过来的关于Anna Ammal的故事,但愿辞能达意。

  

  在30岁那年,Anna在丈夫的强迫下开始卖淫,至今已经三十个年头。在她25岁的时候,她和丈夫(来自Dalit种姓阶层,意为不可接触的贱民)在家里经营着制作红酒和销售的行当。那个时期有很多酗酒的男人光顾,不少人更是每天晚上被酒气熏得不归家。Anna的丈夫也是酗酒的一员,眼看市场形势不错,便想扩大规模,可是当时他们小两口的经济状况却不允许。

  

  在醉酒的某个晚上,Anna的丈夫为了10000卢比(相当于人民币1000元)把自己的妻子卖给了一个陌生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当时身上并没有足够的现金交易,于是找了另外三个不同的男人借钱,终于把这10000卢比凑齐了。他们最终一致同意今后四人一起“共享”Anna Ammal。而此时的Anna已经和丈夫育有一子,但这个天生严重残障的孩子并没有给这个无情的家庭带来一丝暖意。


  

  几年里,Anna一直周旋在那四个已婚男人身边,被迫不断地和他们中的一个或以上发生性关系。不久她便怀孕了,因为没钱打胎而把孩子生下来,最后生下来不幸地是死胎,在此期间,那四个男人对她视若无睹并把她驱逐出门,那年她35岁。

  

  同年,Anna的丈夫因病去世。由于她之前从事的并不是专业化的红酒制作,加上现在没有了丈夫的帮忙,她想重拾旧行当似乎已经不可能。这对Anna和儿子的生活简直是致命一击,雪上加霜,无奈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背着儿子在街上乞讨维生。

  

  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几乎零成本的小生意——按摩。通过摆摊帮人按摩颈部,Anna开始有了微薄的收入,然而在负担儿子医疗费的面前,这样的收入简直是杯水车薪。如何在短期内获得足以支撑儿子医疗费用和基本生活物资的收入成了Anna难以逃避的问题。

  

  在饱受饥饿与贫穷的折磨后,她只身来到以色情行业闻名的Kovolam(科瓦兰)卖淫。无疑,相对而言,卖淫是很多印度贫苦妇女维持生计最快的途径。

  

  卖淫是羞于启齿的职业,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印度。当Anna的家属和邻居知道她卖淫以后,不久便把她和儿子驱逐出门,而且不让周围的人租借给他们。因为她是妓女,于是人们认为她住过的房子一定会很倒霉,谁租给她谁就有无尽的厄运。

  

  随着儿子渐渐长大,Anna开始为他物色结婚对象。可是这样一个严重残障的男人,好人家的女儿是铁定不愿意嫁给他的。后来,她很不容易地找到了一个肯嫁给儿子的女人,即使那个女人并没有提供分文嫁妆(在印度,结婚是需要女方给男方支付嫁妆的)。可惜这个残障的儿子无法满足妻子的生理需求,于是她在新婚不久后跑到科瓦兰(跟婆婆同一个地方)进行卖淫,是为了寻欢,也是生计所迫。

  

  Anna坦言,在科瓦兰的红灯区卖淫,一小时可以赚150到300卢比(人民币15到30元)。她的儿媳一天可以跟三四个不同的男人,日收入可达1000卢比(100元)。当问到Anna一天能赚多少的时候,她竟然从容地笑谈自己跟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儿媳不相上下。就这样,两婆媳在同一个地方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卖淫生活。

  

  后来,Anna的儿媳妇怀孕了,生下来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过,对此不少人认为那是她在外面风流惹回来的野种。智障的丈夫对妻子的行为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红灯区是什么,当妻子出去卖淫的时候,他从未阻拦。

  

  现在,Anna的儿媳已经抛下残障的丈夫,一个人移居到孟买了。据Anna说,她还在重操旧业,而且日子过得还不错。在孟买的红灯区,收入跟科瓦兰简直是两回事,据说Anna的儿媳最多的时候一晚上挣了5000卢比(500人民币)。儿媳至今一直未归,很显然,她已经不想回到这个饱受苦难,又看不到未来的地方。

  

  五年前,Prabha阿姨在附近为这些贫穷的人建立收容中心的时候认识了Anna,通过跟踪和了解发现她年迈卖淫的事情。阿姨一直劝她从良,可是Anna一直抗拒,因为她认为没有任何工作技能。Prabha阿姨没有放弃,五年里尽自己绵薄之力想让她逐步走出过去阴影笼罩着的生活,给她配眼镜,买好看的纱丽,请她来家里喝茶等等。四个月前,阿姨为Anna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至少有稳定的收入(每月8000卢比),而且收入来得更加有尊严。后来她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决心不再踏足红灯区。

  Anna把她的左脚捧起来,用手指掰开她的脚趾,“最近旧患又犯了。”曾经遭受嫖客施暴的她,指着自己的伤口,淡定地诉说着近况,看不出一点忧伤。



  

  长达30年的卖淫生涯给Anna留下的旧患何止这处能指出的伤口,还有多少埋藏在心里,无从诉说的早已石化的痛。是什么给了Anna这样惊人的勇气,让她可以如此淡定,面不改色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一遍遍地挖开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创口。后来Prabha阿姨告诉我,其实Anna很在意周围的人对她的看法,即使是附近相熟的人,她也不轻易提起她的过去。只是因为我是外国人,她知道我和她的生活不会再有半点交集,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诉说着一切。

  

  那天Anna临走的时候,亲了一下我的手,说了一句:“God will bless you(主会眷顾你的)。”那一刻我的泪在眼眶里打滚,内心有说不出的煎熬,我很想说,Prabha阿姨,这绝对不是我会期待的事情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Anna苦难的看客,但除了倾听,自己并不能为她做什么,第一次在自己从未经历过甚至压根没想象过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Prabha阿姨过来安慰心情低落的我,“Nicole,不用担心,我们相信上帝吧,Anna的生活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在上帝的安排里。”在那个时候,不知为何,尽管我知道阿姨的一番好意,但真的压根不想听到这种宗教式的安慰话语。作为局外人的我们,是不可能体会到Anna遭受过的痛苦的。就像马克思说的,宗教是精神的鸦片,在我看来,这种把注意力从苦难转移到宗教层面的精神寄托其实只是暂时性地麻痹痛感神经罢了。一旦所遭受的苦难愈演愈烈,恐怕这剂止痛药也会失效。

  

  后来,我在街上遇见过Anna两次,都是她主动把我认出来的。

  

  一次是她拉着我到她家去喝茶。我和Anna是完全的语言不通,她在街上认出我,拉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相信她是善良的。穿过一条条巷子,来到她那简陋的家。家徒四壁就不说了,就连屋顶都是禾草和芭蕉叶搭起来的,恐怕雨天会漏水吧。

  

  我看到了Anna的儿子,坐在地上,对着大概七寸小的黑白电视机傻笑。Anna拉着我示意让我坐下来,她在一边煮奶茶。屋内卫生状况堪忧,散发着浓烈的尿臊味,估计是儿子失禁,年纪大的Anna难以照料到位。厨房连个像样的锅都没有,我礼貌地回绝了Anna的好意,示意让她不要煮奶茶了,一是卫生状况令我不放心,二是不想让她费钱去买牛奶。

  

  最后一次遇见她是在我离开金奈的那天下午。我想告诉Anna我要回国了,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对方说话。这次Anna又拉着我,但这次她是带我来到一家小药店,跟店员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给了她药。店员告诉我这是止痛药,Anna经常过来这里开药。我用身上的一百卢比给Anna付了药费,让店员给她两周的止痛药,这应该是我临走前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吧。Anna感激地看着我,温柔地捧起我的双手,嘴里不知道嘟哝些什么。

  

  店员告诉我:“她跟你说谢谢,非常感激你!”我又让店员翻译了一下我想对Anna说的:“不用客气,保重身体,我要回国了。”在回去的路上,Anna又在跟我在唧唧呱呱不知道在嘟哝些什么,这次我一直回以微笑点头表示认同。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她像一个旧相识在你离开前各种叮咛,从她的口吻我大概猜出来是这个意思了。那一刻,我似乎忘却了那个关于她过去的故事,因为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如此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临行前叮嘱你,牵着你手过马路的老奶奶。

  

  十二月正值寒冬,我的脑海里浮现出Anna家那简陋的屋舍,这么冷的天他们住在那破地方该有多难受,不知道止痛药对Anna的病痛有没有舒缓作用,现在的她还会不会经常犯旧患……差点忘记了,南印度没有冬天。

  

  Ps: 作者一个人在金奈街头游荡时巧遇当地一个地下人权组织United Lives的负责人Prabha,在她的盛情邀请下在她家待了两周,帮她处理个案资料、数据,以及帮助他们的国际众筹网站上线。这一切纯属巧合,不在作者的旅行计划内。



  

  该组织由PrabhaVasuki女士于2006年在印度金奈市创立,目前仍然是一个小型的民间组织。由她和丈夫发起,致力于改善金奈地区吉普赛流浪群体以及受家庭迫害妇女的维权。

  

  组织官网:http://www.unitedlives.in/

注:本篇稿件由Nicole授权提供,原文在2015年1月写于印度金奈,版权归Nicole所有。非商业平台如有转载需求,请提前和本平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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