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报名记 (十五)
1976年,对中国人来说,真是大悲大喜的一年。最悲者,唐山大地震也;最喜者,粉碎四人帮也。那个时候,对唐山大地震的报道,不像后来对汶川大地震的报道那么详尽,加之远在边陲,没有收音机,更无电视机,连报纸也没有,一切的消息来源只有连队挂在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还有就是连里开大会传达。所以当时我对大地震所知甚少,说“最悲者”,是现在的感受;但四人帮的覆灭,新疆边陲也是传达到人人皆知的,说“最喜者”,是当时就有的感受。
粉碎四人帮,传达给全国人民一个信息,国家会有一个改弦更张的变化,我当然也这样期盼。盼到1977年春天吧,果然有好消息传来,要恢复高考了,而且听说年龄放宽、政审放宽,虽然到底会放宽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但这总是给人希望的。那时候,兵团的家属中,不乏内陆来的下乡、回乡女知青,也有部分具备高中学历。她们为找工作、改变生活困境,不远万里西出阳关远嫁兵团,结果梦想破灭,做了没有工作的二等公民“家属”。现在,要恢复高考了,这样一个机会——通过升学最终解决工作问题——显然不容错过。同一个团、甚至同一个师的,都在互相打听,互通信息,决心一搏。我也请重庆的同学寄来了教科书、复习资料,捧着丢弃了整整13年的书本,夜以继日地复习,大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悲壮气概。这样突击了两个月,我自认为,完全有实力和边远地区文革中毕业的年轻人竞争一下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我联系较为密切的有浙江的周、湖南的熊,她们也怀有一样的慷慨赴征的“壮士情怀。”
终于盼到报名那一天。我们蹬了几十公里自行车赶到团部教育科,一看通知,傻了,年龄限制到30岁,而我刚好31岁!我一下呆若木鸡。周和熊年龄都在线内,她们悄悄鼓励我说,年龄又不是政审,就报30岁。我心慌意乱,强忍着随时都会夺眶而出的泪水,机械地和她们一起填了报名表,年龄一栏,报了30岁。那天晚上,住在一位老乡家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不是欺骗吗?将来查出来怎么办?向老乡说起,老乡也没有主意——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欺骗组织,相当于旧戏文中的“欺君之罪”,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第二天一早,我跑到教育科负责报名工作的刘干事家,向他说明情况,请求他不要取消我的报名资格。他慢慢地刷牙、洗脸,最后说:“你既然已经超龄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想来,我有多么的不明事理,我自己都怕欺骗组织,他难道就不怕吗?如果我不说,他或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我说了,就等于将责任全交给他了,除了“我有什么办法?”之外,他还真没有第二句话可以回答我。
我只有认命,苦笑着对周与熊说,祝你们成功吧。在独自回家的路上,连自行车都蹬不动,哪里还有去时的劲头。那一种无奈和失望,至今记忆犹新。
在周与熊们更刻苦地复习和更焦灼地盼望中,领取准考证的时间到了。谁也不曾料到,兵团又来了文件,规定正式职工才能报名参加高考,家属一律不准报名。这真是晴天霹雳!我赶到周家,她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见了我,一句话未说就泪如雨下,我握着她的手,也哽咽难言。转天,我正准备去看望熊,却听人说,她已动身回湖南老家去了。
到1978年,兵团准许家属报名参加高考了,我当然年龄更不合适了,而且,至少在我们团,也没有听说有别的家属报名,大概在一次次打击下,能坚持到底的人,终归是少数。不过,周与熊结局不错,周的丈夫是浙大毕业的,在兵团给大学生家属批工作的时候,周得到工作机会,到连队中学任教,后来她夫妻一起调回浙江了。熊回湖南后,次年终于考上了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