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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琐忆:拾麦的回忆
 拾麦的回忆   (十四)


新疆北部的8月,正是夏收大忙。“文革”期间,兵团农场虽坚持了“抓革命促生产”,但管理不善,广种薄收。收割时浪费也很大,掉地上的麦穗俯拾即是,倒伏的、杂草太多的、过于稀疏矮小的麦子,康拜因割不起来,公家也没有人力“净地”。当时,农场职工工资很低,口粮标准也不高,领导就默许职工家属拾麦子,归己。我自然也参加拾麦,一个多月坚持下来,有数百公斤的收获。用牛车拉到河坝地方公社加工成面粉(农场不准自己的面粉厂为私人加工),可补充口粮之不足,麦麸还可喂猪,鸡也喂到十余只,生活得到相当的改善。

       

但拾麦很辛苦。每天一大早带着干粮和水下地,傍黑才背着结结实实一大麻袋麦穗回家,风吹日晒、饥渴冷热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开始,图快,弯着腰拾;腰痛得不能坚持了,就蹲下拾;再后,就跪在地上、坐在地上拾。麦芒扎、霜风吹,手上全是口子,缠满了胶布......

        

拾麦也很紧张。收割机刚开过去,秋耕的拖拉机就拉着五铧犁突突突来了,抓膘过冬的羊群也咩咩叫着下地了。还有“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恶劣气候,不定什么时候,第一场雪提前来到,就全埋了。机器、畜群、拾麦的妇女老人儿童......夏收后的田野,忙乱中被渲染出一抹热闹的亮色。

      

有关拾麦的记忆,最清晰的一页,是1976年9月的一天。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很早就下地,只动手不动脑地拾我的麦。下午,一位刚从连队出来的苏北大嫂走到了我一起,小声对我说:“毛主席去世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反问她:“谁说的?”她说:“都广播了,连里正布置灵堂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许许多多的疑问、想法,蒙太奇似地在脑子里乱哄哄地切换来切换去:不能把,不是有传单说他会活140岁吗?那么强大的人也会死吗?他会把中国交代给谁呢,是那位旗手吗?......那个下午,我没能再拾麦,只是发愣。茫然中放眼四望,才发现,收割后的麦茬地,其实很荒凉。坐在荒凉的麦茬地里,手里握着一把参差不齐的麦穗,大漠的风吹着我的乱发......良久,似乎听到有古代先哲的吟哦,在广袤的戈壁上,在无垠的蓝天下,在这高天厚土之间,苍凉而悠远地回响:念天地之悠悠,念天地之悠悠......天地,永恒的天地,唯你永恒的天地......我流泪了,默默地。我无法克制突然涌上心头的一种深深的悲哀,为逝去的岁月,为苟活的自己,为不可知的明天.....


回想起来,即使是刚听见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也没有这样复杂的情绪,因为事实上,当时他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十来年了,他扔下的这个坍塌的破碎的家,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艰难地立起来了。而远在北京中南海的,那个掌握着自然包括我们在内的,数以亿计的家庭的命运的人,现在去世了,将会有怎样一种前途在等待着我及我的家人呢?在这样的惶恐中,日子慢慢地流逝,谁能想到,不到两年,我居然迎来了自己生命的转折点呢。





高考报名记 (十五)

       

1976年,对中国人来说,真是大悲大喜的一年。最悲者,唐山大地震也;最喜者,粉碎四人帮也。那个时候,对唐山大地震的报道,不像后来对汶川大地震的报道那么详尽,加之远在边陲,没有收音机,更无电视机,连报纸也没有,一切的消息来源只有连队挂在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还有就是连里开大会传达。所以当时我对大地震所知甚少,说“最悲者”,是现在的感受;但四人帮的覆灭,新疆边陲也是传达到人人皆知的,说“最喜者”,是当时就有的感受。

      

粉碎四人帮,传达给全国人民一个信息,国家会有一个改弦更张的变化,我当然也这样期盼。盼到1977年春天吧,果然有好消息传来,要恢复高考了,而且听说年龄放宽、政审放宽,虽然到底会放宽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但这总是给人希望的。那时候,兵团的家属中,不乏内陆来的下乡、回乡女知青,也有部分具备高中学历。她们为找工作、改变生活困境,不远万里西出阳关远嫁兵团,结果梦想破灭,做了没有工作的二等公民“家属”。现在,要恢复高考了,这样一个机会——通过升学最终解决工作问题——显然不容错过。同一个团、甚至同一个师的,都在互相打听,互通信息,决心一搏。我也请重庆的同学寄来了教科书、复习资料,捧着丢弃了整整13年的书本,夜以继日地复习,大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悲壮气概。这样突击了两个月,我自认为,完全有实力和边远地区文革中毕业的年轻人竞争一下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我联系较为密切的有浙江的周、湖南的熊,她们也怀有一样的慷慨赴征的“壮士情怀。”

       

终于盼到报名那一天。我们蹬了几十公里自行车赶到团部教育科,一看通知,傻了,年龄限制到30岁,而我刚好31岁!我一下呆若木鸡。周和熊年龄都在线内,她们悄悄鼓励我说,年龄又不是政审,就报30岁。我心慌意乱,强忍着随时都会夺眶而出的泪水,机械地和她们一起填了报名表,年龄一栏,报了30岁。那天晚上,住在一位老乡家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不是欺骗吗?将来查出来怎么办?向老乡说起,老乡也没有主意——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欺骗组织,相当于旧戏文中的“欺君之罪”,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第二天一早,我跑到教育科负责报名工作的刘干事家,向他说明情况,请求他不要取消我的报名资格。他慢慢地刷牙、洗脸,最后说:“你既然已经超龄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想来,我有多么的不明事理,我自己都怕欺骗组织,他难道就不怕吗?如果我不说,他或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我说了,就等于将责任全交给他了,除了“我有什么办法?”之外,他还真没有第二句话可以回答我。

      

我只有认命,苦笑着对周与熊说,祝你们成功吧。在独自回家的路上,连自行车都蹬不动,哪里还有去时的劲头。那一种无奈和失望,至今记忆犹新。

      

在周与熊们更刻苦地复习和更焦灼地盼望中,领取准考证的时间到了。谁也不曾料到,兵团又来了文件,规定正式职工才能报名参加高考,家属一律不准报名。这真是晴天霹雳!我赶到周家,她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见了我,一句话未说就泪如雨下,我握着她的手,也哽咽难言。转天,我正准备去看望熊,却听人说,她已动身回湖南老家去了。

      

到1978年,兵团准许家属报名参加高考了,我当然年龄更不合适了,而且,至少在我们团,也没有听说有别的家属报名,大概在一次次打击下,能坚持到底的人,终归是少数。不过,周与熊结局不错,周的丈夫是浙大毕业的,在兵团给大学生家属批工作的时候,周得到工作机会,到连队中学任教,后来她夫妻一起调回浙江了。熊回湖南后,次年终于考上了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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