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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琐忆:祖母(三、四)
祖母
三  


1964年夏天,我再次回到故乡时,祖母比较十年前已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的,在脑后挽一个小小的髻。穿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老蓝布褂子,系着一条旧围。到家那天,她站在生产队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没有特别对我说过什么。到吃饭的时候,发现祖母不和我们一起。晚上躺在床上,母亲才对我说起家里的情况。


母亲是1962年初回原籍的。两年多来生活非常困难。父亲被捕以前,祖母的“工属光荣”牌子已被摘掉,戴着一顶“富农份子”帽子,“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她本来话不多,这以后更不爱说话了。因为有祖母在前边挡着,母亲没有戴什么帽子,勉强算“子女”,这是我们那里当时对地富反坏二代的特称,以示与“份子”的区别。


祖母不和我们一锅吃饭,是因为生活太困难。1954年春节回乡时,我看到乡亲们确实是吃的不缺,可是十年后,情况糟得太多了,公社化、大跃进、大饥馑、四清,这些词汇,我们现在轻轻松松一张口就能说出来,但在当时,一道一道都是乡亲们的坎儿。总之,到1964年,乡亲们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分的口粮即使“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也根本不够。我们家只有老弱妇孺,成份又高,分的口粮更少,祖母就提出单过,生产队分给我们家口粮后,她再按平均数分出一份。一个人总要好解决一点,一把菜叶,一把粮食,她就可以煮一碗糊糊过一顿。她还可以找到一点可怜的“补助”:生产队不少妇女常常叫祖母给她们纳鞋底,祖母不能不应,有的是白纳,有的也随便给半碗粮食或几根红苕。我在农村的四年,就看到无论是早晚或雨天,祖母只要不出工甚至工间休息,随时随地都在纳鞋底。想想1954年那个春节,祖母的仓里有黄谷,窖里有红苕,灶上熏着腊肉,床头的木柜里有挂面、鸡蛋、醪糟、核桃……她曾经那么慷慨地款待我们,现在,她再没有那个能力了,她只能努力地寻觅自己的一口食物……


这样我们家就分成四下了。母亲回乡后,看到自外祖父母饿死,哑舅一人独居,吃不是吃穿不是穿,就把他带到身边,而这时,因担心他跟着我们会饿死,又让他回外祖父母撂下的那个家去了,因为外祖父母家是上中农成份,哑舅又是残疾人,生产队会分给他起码的口粮让他延续生命堂叔和他的一儿一女已在大饥馑中死去,堂婶带着最小的儿子和新招的上门女婿住在正房是一家;祖母仍住在她原住的那间是一家;我和母亲、两个妹妹住厢房又是一家。这是我决心回乡务农前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四  


祖母于1968年去世,享年66岁。


听母亲说,祖母的病因起源于一次批斗会。那时文革的邪火早已蔓延到贫困山乡,针对地富反坏份子定期的“训话会”已上升到不定期“批斗会”。此二者的区别是,前者是由民兵连长之类的人,单独对站成一排的份子进行训斥,训斥完了就结束了;后者更重“气势”、“形式”要求群众参加,会议主持者高喊“把某某某押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民兵就架着年老体衰的“份子”快步跑上简陋的土台,“砰”的一声将那衰朽之躯扔在地上,下边群众呼“打倒”之类口号。批斗一般没什么具体内容,偶有拳打脚踢。批斗完了再由主持者高“把某某某押下去”,一个份子就算批斗完了,然后再换第二个。祖母生于斯长于斯,乡亲们都知道她苦出身,一辈子未做过任何坏事,奉老抚孤、置田造屋等一生行事,颇得乡邻称赞,所以她每次不过陪斗而已。但是那次出了一个意外,一个十二三岁的“红小兵”,按辈分我该叫他“叔”的,突然拾起一根颇有分量的柴棍,向那一排低头站着的“份子”走去,用柴棍挨个儿“砰砰砰”地从他们的头上敲过去,又敲过来,这是革命行动,人们一时不知怎么制止,还是他娘冲过去把他扯住,并顺手甩了他一巴掌。回家后,祖母说头晕,不久卧床,后来昏迷,再后来去世。


我们那里的习俗,老人是不能死在床上的,看看祖母已进入弥留状态,母亲和婶母打开她的箱子,看到里面有好几套从未穿过的新衣服,知道祖母是给自己预备的,赶紧给她穿上,梳头擦脸,收拾整洁,把她抱到堂屋里,让她坐在椅子上。好几次,祖母好像要过去了,又回过来,微微睁开眼,一滴泪凝聚在眼角,母亲懂了她的心思,流着泪对她说:“知道你记挂你儿子,但他回不来,你就先去吧。以后他若能回来,去给你烧纸。”不知祖母是否听见母亲的话,一会儿,在母亲、婶母、我的妹妹、婶母的孩子们的哭声中,祖母就真的永远去了。


我们那里还有一个习俗,凡有能力者,年轻时就会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木,祖母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口很大的棺木。还好啊,一二十年间,不敢说从没人打过她这副棺木的主意,但终于保存到了她去世的一天。装殓以后,也不敢在家久留,就准备出殡。母亲和婶母在祖母床头的木柜里,找到半坛大米,一小罐猪油,不知祖母是多久节省下来的,是怎么节省下来的。母亲和婶母就用那半坛米煮了一大锅饭,用那一小罐猪油炒了一大锅菜,请了生产队的乡亲们,将祖母下葬了。就葬在她造的院子后边,只有一个土坟堆,没砌一块石头,没立一块短碑。


祖母这一辈子,除了苦扒苦做,挣来一顶富农帽子,让儿孙们饱受株连之外,没给儿孙添一点麻烦,连她的后事所需,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都是她自己准备妥当的。——而且,假设,如果她的儿子不出去闹革命,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她至多是个中农或上中农;如果儿子走了,她将自己无力耕种的几水田出租,也不过落个“小土地出租”;但她选择了雇请长工,据说这是划地富的硬杠子。这样一个善良的、弱小的、也有过自己的美丽、自己的辉煌的生命,就这样蝼蚁般被消灭了。


1987年春节,我第三次回乡时,母亲领我去看祖母的坟。小坟堆更矮小了,谁家的牛正在吃坟上的枯草。我在寒风中给祖母烧纸。她永远也等不到我的父亲她的儿子来她的坟头给她烧一把纸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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