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1)泰氏:即伏羲氏。
2)藏仁以要人:心怀仁术去讨好百姓。
3)得人而未始出于非人:非人,以人为非,否定别人,改变别人。他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却难说不是出于否定而改变别人。
4)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舒适,醒来的时候也悠闲自得。
5)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一任别人把自己当做马,一任别人把自己当做牛。
6)其知情信,其德甚真:他知道事物内在的本质和事物外在的表征,他制定的规矩十分简单纯朴。
7)未始入于非人:从来不需要去改变别人。
发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大喜,不是因为问倒了王倪,而是从王倪的缄默中有所领悟。舜不如伏羲,是因为舜心里想着要用仁术来对待百姓,以得到百姓的拥戴,从而以自己的想法来安排百姓的生活。而伏羲则听任百姓来做牛做马使唤他,让百姓自己生活。所以说伏羲知道社会运转的规律,为国家指定的规矩十分简单纯朴。
2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8)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统治者应当用自己的意志来推行规范规则、仪礼法度,人民谁敢不听从他的命令而遵守秩序。
9)是欺德:这是奉行欺骗的制度。
10)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徒步下海去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
11)治外:治理社会外在的表象。
12)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
13)曾二虫之无知:难道还比不上飞鸟和鼷鼠的智慧。
发明:人们都懂得趋利避害,懂得如何生存生活。治政,不应当是自己想当然制定礼仪制度,让人们整齐划一地遵守秩序,看起来很美观很悦目。而是根据百姓时时刻刻的需求,去制定、调整相关的规则,确保人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就足够了。
3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14)问之不豫:问这个让人不快的问题。
15)与造物者为人:跟造物者相伴。
16)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厌烦了就骑乘虚无缥缈的无形之鸟。
17)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在非现实的世界中遨游,去去边无极的旷野中歇住。
18)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何必说那些治理天下的梦话来影响我的思想。
19)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让你的思想平淡下来,让你的心性冷漠下来,顺从事物的客观规律,不要想着把自己的私心强加给别人。
发明:儒学所谓的治理天下,是认为天下人民的生活状态,不符合儒学所主张的秩序,因而需要对人民进行教化,或者强制,而后让人民按照儒学的礼仪制度生活。这其实是私心,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主张得到施行这样的私心。而实际上人民如果自治,自然而言就会形成各种约定来自然约束自己,治政就是将这些自然约束制度化,保护这些得以自治的人民,惩戒那些破坏自治的人们,天下就得到治理了。
4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20)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勌:向,即嚮,响。办事跟声音一样快,人又勇武有力。见识广博,懂得很多。勤奋学习,从不倦怠。
21)胥易技系,劳形怵心:智慧简单,就像个小吏,有一技之长,而劳累不已。身体劳苦,心中忧虑。
22)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之狗来藉:虎豹美丽的花纹招致猎杀,猿猴会攀跳、狗会捉狐狸,而被拴住脖子。
23)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他的功勋覆盖天下,可细究起来又不像是他的,他制定的规则影响所有人,人们却不觉得有什么依赖。
24)有莫举名,使物自喜:又不会让人民去称颂他的英名,而让人民不察觉到他的存在而自适自足。
25)立乎不测,游于无有:他总是沉心于无法观察到的境界,在现实之外的世界中遨游。
发明:阳子居提出的三条,是儒学所认为的英明君主的标准,而在老子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世俗小吏。都是被一技之长捆在身上,终身劳碌到死才能解脱。而真正英明的君主,不会根据自己的想象去制定规则,而是按照人民的需求去制定规则。让人民自己管理自己,人民生活富足不是去感谢他,而是归功于自己的努力。他则去探索事物内在的规律,分析事物变化所带来的影响,而调整制度来适应变化,以让人民得以自适自足地生活。
5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26)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他预言的年月旬日非常准。
27)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起初我认为夫子的理论已经高深到极点了,而现在又有更高深的智慧出现了。
28)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我还是只教给了你一些外表的知识,还没来得及教你本质的规律,你就自以为懂得大道规律了。
29)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如果一群鸡只有公鸡没有母鸡,又怎么能下蛋呢。
30)而以道与世亢,必信,故使人得而相汝:你用自己学会的一点知识,自以为是大道,去跟世俗的技艺比较,渴望得到别人的信服,别人正好因此看透你的底细而相准你。
6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31)吾见怪,见湿灰:我看见怪事了,就像见到一堆湿透的灰烬。
32)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萌乎不震不正,茫乎不震不止。刚才我给他展示了寂静不懂的大地的景象,身体和灵魂一副茫茫的样子,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终止,这是他大概看到我关闭了身体运转的状态了。
7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33)有瘳:能够治愈,
34)其杜权:他闭塞的生机有了变化。
35)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刚才我给他展示了天地之间气息运动的景象,名声和利益都在灵魂之外,而生机从脚跟发端,他大概看见了我这一线向健康生长的状态了。
8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36)不齐:不斋戒。
37)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刚才给他展示的是内心宽广虚寂,没有什么能描述它的样子。他大概看到了我阴阳两种因素平衡的状态了。
38)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有鲸鱼盘桓的水深处的深渊,有静止的水泽中的深渊,有流动的河水中的深渊。
9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39)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刚才我向他展示的是从未离开的我的本原。我跟他虚与委蛇,让他无法知道我的任何存在,我把自己变得颓然众人,变得如河水里的水波。
40)自以为未始学而归:自己感觉就像什么都没学到一样回去了。
41)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帮他的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伺候人一样周到,做事的时候不分亲疏贵贱。
42)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以是终:过去的雕琢和华丽重新回到质朴和原始,身体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留在大地上,身处人们之间的各种事务内,内心却始终保持清虚寂静,身体没有归隐,灵魂却在归隐,这样度过了一生。
发明: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未始出吾宗,是灵魂控制身体而展现的几种状态。参透大道规律的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维,控制自己的身体。列子作为一个普通人,在悟到了大道规律之后,内心清虚寂寞,身体在世俗环境中生活,和光同尘,成为心隐。
10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43)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不要成为名声的宿主,不要成为谋略的场所,不要成为事务的负担,不要成为智慧的主宰。
44)体尽无穷,而游无朕:领悟要抵达无穷的极点,做事不要留下痕迹。
45)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尽其所能,从天地自然中领悟大道规律,而不显露他得到了什么,展示出来的也就是淡泊无求罢了。
46)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领悟到大道规律的人,灵魂就像镜子,不迎来不送往,只是反映事物的形象,而不隐藏什么,因而能够明了事物的内质外表,而不会劳神伤身。
发明:人的心、灵魂,应当是清虚空明的,不要用名声、谋略、事务、智巧去污染它。应当像一面镜子,能够认知万物,但不为万物伤神。
11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47)七窍以视听食息:人有七窍用来看、听、吃饭、呼吸。
发明:混沌,是治政的核心,即顺着人民的需求来治理国家,不要再人民需求之外颁布扰民的政令,即顺民和无为。混沌象征着管理者,管理者有了自己的眼睛,就开始观察民众中令他不满意的地方,管理者有了耳朵,就开始去听民众中令他不满的声音,管理者有了鼻子和嘴巴,就开始去追求嗜欲。混沌死,即民治社会的死亡,而进入统制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