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常明系列散文之十二
我与棋
我是臭棋篓子，却又好玩，便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书）。
自己棋臭除禀赋不足，还在于后天没条件也不上进。过去农村棋少，多用石子或草棒玩狼吃羊，也叫走日本。九子为羊，三子为狼，狼隔十字吃羊；羊不能吃狼，可将狼围死。狼又称小日本，羊称老百姓，大概与抗日战争有关。按对局来说，这似乎也可称为棋。游戏随处可玩，两人蹲下划了五五格便可，村民多爱，我们常玩着玩着就有大人来搀和。姥姥村有位叫小苦的人，从小双腿残疾，屁股下垫片草垫子，靠双手在地上撑着挪动。他干不了活，常独坐墙根琢磨走日本，水平极高又爱耍赖，没人愿陪他玩，他就硬叫，往往下到关键处又急红了脸结巴着与人争执。人说我陪你玩你都一步不让，下次别叫我了。他说呸，不叫就不叫，离了狗屎也要上地！可下回远远看到人家又叫。
我的象棋启蒙老师是姨家大表哥，他教我口诀是“马走日字象走田，车走直线炮翻山，小卒过河横顺蹿。”按口诀和他下不了几步，两车就牺牲了，才知口诀只是规则，实际道道很深。略知一点，看到人围着下棋就往跟前凑，悄悄从人胳膊下钻进去蹲在脚下看，但刚瞅几眼就被人踢出来。所以，我学象棋是承农村传统，在街头看来的。记不得从哪儿弄的一副黑色木头军棋，从中知道了军师旅团营的等级区别，偶尔和弟弟在楼门口摆阵。下军棋多走暗棋，双方互猜如何布阵。碰到地雷，除了工兵，多大的官都得死，没工兵排不了雷只能用军官撞，所以工兵是宝贝。但工兵是兵，是最小的，技术再好干不过行政长官。这是最早接触到的社会教育，知道了体制内等级之分和政技区别。还有玻璃球做的跳棋，在五角形棋盘上按规律借势跳跃而行，与五子棋一样多为孩子们喜欢。围棋是入伍后才接触到的，西安一位战友已是业余五段，在单位深有孤独求败之寂寞。他不屑跟我下，但有耐心讲解。三种棋相比，感觉围棋是阳春白雪，跳棋军棋是孩子所爱，唯象棋雅俗共赏，为我最爱。
我下象棋受影响最大的是我当战士时同班一位湖南的王姓副班长，说起来也算我师傅。他下象棋多以“仙人指路”开局，防守为主。我受他影响，风格与他颇相似，但中局往往被动，只能见招拆招，疲于奔命。朱德下棋也常以此开局，却刚劲稳键，杀法犀利，这说明我们未得该局要领。技艺高了没对手，臭了也没对手，弱的自己看不上，专想找强的挑战，因为与强者对局才能提高自己，但又往往被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奇怪的是，我观棋时能频出高招，残棋也善缠斗，二十多年前有次在路边下残局，你来我往眼看将胜，摊主把棋盘四角一兜，三个人四散而逃，连我下注的20元钱也揣跑了，才知中了套路。
我下棋谨慎，每一步都考虑再三，胳膊弹簧般伸出收回，手与棋子间似有胶粘。看似对棋局把握缺乏自信，实是因我性格沉稳不足，犹豫有余。字如其人，棋尤如此。性急者手快嘴大，棋子啪啪作响，如李逵抡了板斧砍杀，酣畅淋漓；性稳者慢举缓放，落子不悔，得失不苟言笑，如诸葛亮身陷空城依然淡定从容。率真者喜形于色，得则手舞足蹈，失则坐卧不宁；斤斤计较者重一子得失而轻全局掌控，见误便悔。曾国藩洞明世事，严格自律，处事厚德圆滑，深谋远虑，但棋风棋品多为人诟病。他“尝召小松（当时国手）弈，意厚赆（赠送财物）之。小松授曾九子，裂其棋为九片，皆仅乃得活。曾大怒，遂一文不之赆。”棋输了，账也赖掉。他曾与一武将下棋发生争执，差点动手，儒雅扫尽，第二天非常后悔，又称赞对方胆气并向朝廷荐举，既显率真自傲之短，也含反思自省之德。
归根到底，下棋比的不只是技艺谋略，更是修养胸怀。王国维说人生有三境界，我谓下棋也有三境界。有报道说，俩老头多年棋友，有次平时输多赢少的白老占了上风，对手安老又乘机反败为胜。白老恼羞成怒给了安老一拳，安老回敬一拳将白老打倒，脑袋磕在地上不治身亡，安老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人常说输不起就不要玩儿，但棋迷们输不起也要玩儿，赢者得意扬扬，输者不尴不尬，极力狡辨，更有以言语或老拳找回面子。同事开玩笑说，某某下棋不说输，说第一局我让你，第二局你不让我，第三局我和你不和。心中不是棋，是面子，是比赛第一。“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唐·李颀《送陈章甫》）此第一境界也。某道士棋艺差还好胜，又爱叨叨，人不愿和他下，他又强留。和一少年下棋，少年偶然失误，他幸运地赢了。少年要悔棋，他不同意，少年气得挥过一拳。道士受而笑曰：“击由汝击，棋由我胜。”依然谈笑风声幽他一默，可见境界之高。苏轼游庐山时，在白鹤观听到有人下棋，写诗记述感受：“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心中有棋，胜败皆喜。“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宋·郑思肖《画菊》）。此第二境界。也有两位老者下棋，他们不仅不说将死对方，且有将的机会也不将。观者不明就里，看了好久才悟出，他们是娱乐消遣，不在争气斗狠，更忌讳说死，已将棋与人生融为一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此下棋第三境界，少有人能悟得。
历史上有三位下棋高人。一位是谢安。淝水之战前，谢安身为主帅，一直不动声色，喝茶下棋游玩，手下心急如焚又不好催。当战争捷报送来时他正在下棋，他看了捷报放一边继续下。客问书上说什么，他轻描淡写地缓缓说：“小儿辈遂已破贼。”下完棋回内室过门槛时，因为高兴，屐齿折断也没感觉到。第二位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非常孝顺，母亲死时他正与人下围棋。对局者说不下了，阮籍坚持要下完。完后饮酒二斗，大喊一声，吐血数升。最高者是唐李延寿所著《南史·王彧传》中的王彧。南朝刘宋明帝死前担心王彧势大，派使者送诏书和毒酒赐死。诏书到时，他正与客人下棋。他看了看又封好放在桌下，神情自若。与客人算完棋目输赢后将棋收起来，才从容地说：“皇上赐我死。”拿出诏书给客人看。然后倒了一杯毒酒对客人说：“这酒不能劝你喝。”仰头一饮而尽。面对死亡，且是无罪被赐死，依然如此从容，非有深厚修养不足于此。临军国大事甚至生死尚且如此，若让他们为棋输赢相争，恐怕不大可能，此更超出三界之外了。我每每欲学他们临事不慌的定力，总难如愿，知非一日之功。
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只缘身在此山中，故有旁观者清之说。世事中指点迷津被赞古道热肠，但观棋多言又被认为是狗咬耗子，不语才是真君子。我爱看棋，以前忍不住要说，常因此贻笑大方，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小人而不改。水平臭无自信，又说不到点子上而常被人抢白，便只好看着血雨腥风，心急火燎地嘟囔一声狗咬吕洞宾而闭了嘴，在旁静观。“阑干倚遍重来凭，泪粉偷将红袖印。”（宋·欧阳修《玉楼春》）此观棋第一境界也。多数人难做到观棋不语，即便如曾国藩这样的大儒，看到下棋也往跟前凑，急眼了还自恃艺高捋起袖子把别人推走他来。我们小时候玩“狼吃羊”，就常被路过的大人推开由演员变成观众。被助者不领情，对手又嫌被点破天机而不高兴，有气急者会骂窗户伸进驴屁股，观棋者针锋相对回敬一句后继续指点，甚至亲自操刀上阵。“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观棋第二境界也。由说棋发展到语言攻击甚至人身伤害者，屡见不鲜。两人下棋，有旁观者指指点点。一人大怒，照观者脸上就是一拳。那人痛而后退几步，右手捂脸左手指棋说：“还不叉士”。忘却羞辱疼痛，搭上身家性命也不忘说，真忘我而入了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文天祥《过零丁洋》）此第三境界也。我现在观棋如赏鱼观花，再不言语，己非鱼焉知鱼之乐？己非花焉知花之忧？即便好意，也不能按自己意愿改变鱼和花，每个人走每步棋自有其道理，世间矛盾多缘于自以为是。楼下有几位老者经常下棋，我有时路过会站下看一会儿，一言不发，谦虚自己，尊重他人。“石室人心静，冰潭月影残。”（唐·贾岛《寄白阁默公》）没落至不入流了。
常有人以棋论人生，谓棋如人生，人生如棋。过去不明白，人到中年慢慢回味，想来道理大概有五。一是棋对应社会。象棋主帅为王，相士为文，车马为武，卒是最底层的也是数量最多的。象棋产生的战国或更早时期，封建王朝架构简单，棋也不是现在的样子，王逸注《楚辞》称之为“六博”。六博为何，只能猜测。唐代封建王朝进入鼎盛，且火药推广运用，宰相牛僧孺用车、马、将、士、卒加炮而成棋。可见象棋与封建王朝及军事技术演变的关系。且象棋不分级别高低，只分势力范围，只要进入炮的射程，什么级别都一下轰掉。兵法有“借势”之说，跳棋也一样，不分级别高低，有势便可借我所用，如聪明人要么借势要么踩人肩头以达一己目的，更富于人生哲理。军棋有严格等级，完全抛弃了“以少胜多”之可能，娱乐中带了官场气，便少了玩的乐趣，这大概也是军棋不如象棋喜欢的人多的原因。其二，下棋如治国用人。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周臣传》中写到：“治国譬之于弈，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败者临棋注目，终日而劳心，使善弈者视焉，为之易置其处则胜矣。胜者所用，败者之棋也；兴国所用，亡国之臣也。”是说下棋用子如治国用人之理，知道臣子之材把他放在合适的地方就胜，反之就败。一个国家就是一盘棋，政治、经济、军事等都互相影响，关键在人。其三，下棋如战争。战争双方的搏弈，无论战略还是战役层面，都讲究策略与布局。汉桓谭《新论》：“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乃为之上者，远棋疏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多，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以争便求利。下者守边隅，趋作罫，以自生于小地。然亦必不如。”上策重布局之道，中策为应对争利，下策偏安边角，这是战略层面议论。过去许多人带兵打仗，就常以棋推演。四是下棋如命运。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个棋子，命运往往在他人手里，即便如岳飞这般英武忠诚，也不过是赵构手中一枚棋子，至死都还在做着痛饮黄龙府的梦而不觉醒。钱谦益说：“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世事一句道尽。善下棋者如诸葛亮，大能谋成三分天下，小能解自身安危。不同的是，棋易悔，输了无妨；人生难悔，损失也难挽回。五是棋事如世事。中国象棋棋盘上有“楚河汉界”，现实生活中除了地理概念，已引申到各行业界限、业务范围。两国相争常是因打破了地理界限，行业间矛盾常是业务交叉不清，单位内矛盾往往因受欲望驱使把自己的脚伸到别人被窝。古人造出这一概念含义颇深。《棋经论》说：“我势弱勿轻进，彼势强弃便攻。弃子须要得先，捉子莫教输手。急赶将有后着可行，慢入悻无内子宜动……得先时，切忌着忙；输棋时，还叫定心。子力猛，局中寻胜；子力宽，即便求和。”此既是棋诀，也是处事之理。
下棋费时费力，耗心劳神。曾国藩因此屡屡发誓戒棋，说再下棋便“永绝书香”，但看到他人下棋又跃跃欲试，一辈子没戒成。我虽文治武功不及其万一，但这方面比他强，说戒就戒了，因为我须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中奔命，只能择要从之。既能戒得，便可放得。所以摸棋三十余年，不仅棋艺没长，反日渐荒废。过去下棋总说不在输赢，重在乐趣，其实是水平太臭，无奈接受；现在偶尔下一盘，输赢随意，开心便好。有观棋者指点，择善而从，有指点甚急欲赤膊而上者，就让他来。棋本游戏娱乐，如人生而非人生，谁下不是下？
回头来看，下棋赢过输过被坑过，如人生成过败过被笑过，但终不过是闲时一支轻烟，留在记忆深处最让人怀念的，还是“狼吃羊”的游戏。有一天在西安北郊凤城十路路口等车，旁边几个等活的农民工蹲在一起吵闹。我走近去拉长了脖子往圈内一看，原来他们用啤酒瓶盖和冰峰瓶盖当子玩“狼吃羊”呢。快乐就是如此简单。我突然想起了姥姥村的小苦，按辈份我叫他姥爷，已去世好多年了。
作者简介：吕常明，笔名冀根，籍贯河北，居西安。好书画和旅游，曾是陕西省和西安市作协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闲泉文学”编辑。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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