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 王军红

入戏

王军红

　　班鼓引导着铙钹一声声地长嘘短叹；勾锣还是一如继往地四平八稳，将一些深沉且悠长的气息顺着幕布的褶痕倾泻在舞台上；枣木梆子看起来有些着急，像趿着鞋追赶队伍的毛头小子，时不时地在长者的叙谈里插话。只有乐队行进到最后的休止符上时，那个吹锁吶的人才鼓着腮帮子用尽内力让气流拖着情绪走出一个完整的节拍。

　　扬琴始终都绷紧着一根弦，怯怯地生怕打错了一个音符从而泄露心底埋藏的感念。板胡悠扬在云端的激情，二胡痛彻五內的倾诉，也只有她行云流水般的柔情才能摩挲抚慰。琵琶雨落荷塘、电子琴推波助澜，黑管稍加指点、笛子就茅塞顿开，而扬琴永远是乐池中嫣然一笑便心领神会的哪一双眼。

　　布景里的昭阳殿金碧辉煌；舞台两边御林郎手执刀枪威武雄壮；天子悦拂尘一甩傲气地四下照望；金宝屏乾坤扇里便簇拥出一位雍容华贵却愁容满面的托孤女王……

　　大幕合拢的时候，夜便倏然安祥下来。这是秦岭某个山凹里未及舒展的春天。在人们还慵懒着不愿跨出的正月里，午夜时一丝丝刺骨的寒意是冬天迟迟不肯谢幕最明显的标记。为了迎接阳春，人们用锣鼓和鞭炮请来县城里专业的剧团。雄伟的戏台搭起来了，过事用的锅灶和帐篷支起来了，热腾腾的猪肉粉条子炖上了，执勤的红袖套也隆重地扣在胳膊上。火神、水神、瘟神、玉皇大帝、送子菩萨、天地君亲师都供起来了。在《大升官》叮本保国的唱腔里，二月二的庙会就映着火红的香烛和善男信女的祈愿铺开了十里长的热闹……

　　散去的人群正走在发白的洋灰路上，寒冷让所有人的步子变得僵硬。回味的感觉就像口内衔了一块冰糖，一不小心咽下食道。虽有些失落却总不负那一疙瘩香甜的美味。戏文里的壮怀激烈儿女情长虽是老艺人早前就设下的人生境遇，可这一辈子谁没有一点儿英武盖世的梦呢。那些拎着马扎儿的老者一边摇晃着脑袋哼唱，一边踯躅在灯光明灭的夜里，四下呼唤年幼的孙子。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固然日月艰辛生活单凋，只有身边的大山庇护着所有人的内心和生活。但这个夜晚能看一场通透过瘾的秦腔也就知足了。

　　锁吶的穿透力是无与伦比的。那最后一声嘶鸣仿佛还在远处的山坡上反射回响。这戏台上的每一个故事、每一页悲喜遭际都少不了用锁呐的一声长叹去归纳。恰如那个漫长的残冬，行之将远回首顾盼，总要惜存一些感慨留给日后的时间回味品咂。二胡早就唱哑了嗓子，不想再多出一声的诉说，急匆匆地躺进琴匣，然后攀上肩膀，噔噔噔地跑下台阶，闪进某个背过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滋上一泡热尿。自然也少不了点燃一颗纸烟，美美地吸上两口，呼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腹气。

　　后台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你永远想像不到一个刚刚还义正辞严的忠臣良将苍髯老生转眼就变成一个满嘴笑料的英俊小伙，一个自私自利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其实原本是一位娴淑温恭的大姐。油彩胭脂青月赤焰涂在脸上，剧情就附了真身。凤冠霞披骚头纶穿戴齐备，奴家亦为彼时良人。卸了装洗了脸，时空又回归现实，人人都是百姓，个个柴米油盐。戏其实就是一只箱子，一边装着舞台上今日的风雪晴雨，一边塞满剧情岁月里的世事艰难。

　　案几之上，那一件件描龙绣凤的大氅蟒袍和鎏冕堂皇的官戴，被成堆地剥卸在那里。若没有一个个角色的唱念作打戏装其实也不过是一滩色彩僵硬的纺织品。只有披挂在演员身上的时候才昭示出王侯将相的尊荣权位和寒门志士的一身清白。此刻它们终于安静下来，生活是平凡的，世界也是平凡的。唯是在戏剧的架构里公序良知、善恶报应才来得理所当然。而明日的台面上又将是另外一场人性与利欲的劫渡。

　　“要问这戏怎么样

　　听我给你说端详

　　奸臣谋位诬忠良

　　大婆子贪财害偏房

　　精明人算下糊涂帐

　　俏相公招引麻婆娘”

　　又是善于搞怪的臧老师用自创的段子引得人群一阵狂笑。他总是用这样一种小丑式的戏谑调侃世俗。可一旦正式上了舞台，那可是豁出老命地用心和一本正经。六十八岁的人了，梢子抡得满堂彩，一个劈叉就能羞煞多少年轻的后生……

　　这都是我作为戏曲人的日常。我是听着秦腔的戏文和曲牌闯入一群人生存的世界。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演绎着生命舞台的嗔痴贪、恨别离。总有悟不透的道理和放不下的牵挂。戏剧演绎着他人，却最先教化了自己。生活总有一天归于风清云淡，也许平静且乐观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很多时候，头一挨枕头天就亮了。山里的清晨总是出奇的幽静，你甚至可以听见山雀们拍打空气的震颤，就象另一个未经开垦的星球，蛮荒中透着几分旷古的悠思。那些被遗弃在山凹里的空房子紧紧依偎着荒芜的薄田，一条隐没在枯草间的小路就把曾经的山居时光放飞在天上。房门前的石碾上还结着少许的残冰，我相信那上面一定摆放过一台唱着秦腔的收音机。听着戏曲锯着劈材，天上的日头也就慢慢地长了。也许所有值得怀念的往昔中都裹藏着一种恬淡的雅逸。而疲惫在当世名利场中的人们竟不知不觉地把日子过成了俗不可奈。

　　早醒的野草默默地在向阳的山坡上染出一抹鲜嫩的新绿，春天其实还未真正到来。软绵绵的晨光从山的那一面踅摸上来，径直拍在一颗酲光发亮的秃头上。那是站在山梁上练功的臧老师。他在群山之间挥舞着手臂、起霸拿势、呼喝吟唱，完全不在意身外的世界。此刻他就是《忠保国》里镇守榆林的马总兵；就是《天下第一约》中推行乡约大义凛然的吕大钧。他己经入戏了，万物有序世事无常，都说人生如戏，唱戏而不入戏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敢打扰他练功练唱。只有远远站在他的背后。

　　“烟袅袅、烛光闪

　　双膝跪在灵位前

　　我吕家重儒学厚行敦善

　　四进士及门第声名远传”

　　滕蔓和山一样不停地向高处生长，既使是在干燥的北方，雪水和山岚也总能汇聚成蜿蜒的小溪流向山外平阔的原野。向上与向下也许原本就是对立的统一。人总是踩着过去的时光摸索前行。时间顺流而下，清流溅上某块暖暖的石头便激打出一朵水花，滕蔓攀上了一节树杈，将这一季生命的姿态排布整齐。叶茎抽出来，水花落下去，心念平和的时候春天也就到了……

　　作者简介：王军红，陕西蓝田人，一个仰望星空、静守沉默、以文养心的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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