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回不去故国

罪错参半的张勋，迂腐且愚忠。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受清廷厚恩者多多，而以复辟大清为己任者寥寥。

民初，政局不稳，国运不昌，致使旧势力频生复辟念想。1917年6月7日，杵逆民情的张勋率辫子军自徐州沿津浦线北上，八百里加急进发北京。7月1日凌晨，张勋沐猴而冠，衣蓝纱袍、黄马褂，戴红顶花翎，与康有为等入紫禁城，拥立溥仪复辟，改此年为'宣统九年’，并通电全国改挂龙旗。溥仪则在养心殿任命张勋为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史称“张勋复辟”。拉人一把者寡，落井下石者众，遗老遗少只想复辟，不看形势，此非信息落差所致，鬼迷心窍使然。小皇上自然不知深浅，国事哪里是儿戏。12日，张勋即为段祺瑞的“讨逆军”摧枯拉朽击败，其撇下小皇上不顾，独自避难荷兰使馆，遭通缉，继逃天津租界。

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小皇上年幼无知，却也为此埋下祸根。“北京政变”后的1925年2月，溥仪被迫转居天津，入住日租界内的张园。此处遂成保皇派巢穴，休对故人思故国，溥仪简无能而任之，择不善而从之，复辟大梦又起。幼作虐犹可恕，壮作虐不可饶，过而不改，是谓大过。

之前已居天津的张勋，依旧过着钟鸣鼎食生活，聚会不断，购物不止，每逢正月十五，张家大院张灯结彩，且要呼朋唤友前来观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再见，某次溥仪被邀而至，这位昔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则率妻妾儿女一干人等，列队跪于院中迎驾。不从吾志，非吾子孙，谁还敢不从。据溥仪《我的前半生中》云：“我在天津的七年间，拉拢过一切我想拉拢的军阀，他们都给过我或多或少的幻想。吴佩孚曾向我称臣，张作霖向我磕过头，段祺瑞主动地请我和他见过面。其中给过我幻想最大的，也是我拉拢最力，为时最长的则是奉系将领们。这是由张作霖向我磕头开始的。”

奉系打败曹、吴占据天津后，志得意满的张作霖主动联系溥仪。先是由奉系将领、直隶督办李景林以地方官身份拜访溥仪，以示友好，又派亲信阎泽溥通过溥仪的岳父荣源给溥仪送了十万元，以解其经济拮据之苦，同时提出希望能在行馆里与溥仪会面。这一提议遭到遗老们的反对，至高无上的皇帝，何以屈尊去见一位民国将领。翌日，张作霖又派阎泽溥亲自登门约请。溥仪则力排众议，天黑之际前往曹家花园密会张作霖。

进入曹家花园，身着便装的张作霖便快步迎了上来。两人素未谋面，但溥仪马上认出了“身材短小、便装打扮留着小八字胡”的对方。正在溥仪不知以怎样的仪式对待这位民国大人物而犯难时，戏剧化拐点出现，张作霖毫不迟疑地走到小皇帝面前，颟顸匍匐，趴在地上便是一个响头，毕恭毕敬道：“皇上好！”溥仪趋前扶起，连声道：“上将军好！上将军好！”

逊位后的溥仪，少了许多的戒律，便常出入“大臣”府上。一回至王国维处，主人请之观赏自己淘来的字画金石，溥仪随手指了几件，说是假的。王国维吓了一跳，自己的眼力这么差？又至古玩店老板那里套话，溥仪指出的那几件果然赝品。遂感慨吾皇果然天资聪颖，非肉眼凡胎。问原因，溥仪倒也不客气，说不懂那些个鉴别的方法，“我就是看您那几件玩意和我家里的那些个不太一样”，凭据如此霸气。

一个朝代结束，必是窳败不堪所致，却总有曾经的既得利益者怀念之。武人任性，文人则冬烘。文如其人，言由心生，辜鸿铭在北大教授英国诗歌时，偶提逊清，必称“我们大清”，说到溥仪，则称“我们皇上”。故国确实是“我们”故人的。王国维以一介布衣，于1923年被溥仪选为南书房行走，遂怀知遇之恩。1924年冬，冯玉祥发动政变，驱逐溥仪出宫。其极为悲愤，与罗振玉等遗老相约投金水河殉清，被家人劝阻。1927年正值革命军北伐之际，遗老叶德辉4月湖南被杀，孤忠耿耿的王国维深受触动，6月2日投殁颐和园昆明湖。王国维者，清白为人，正直传家，却是善良有底线，敏感又心软，生死无原则，活不出自己。此殉，罗振玉谓之殉大清，陈寅恪谓之殉文化，角度不同，判断各异，但其遗民情结的确不轻。

回首向来萧瑟处，寒花开已尽，无人与我立黄昏，菊蕊独盈枝，乃遗民心态。岁月绵长，时光难再，可惜故人已回不去故国，不如且将新火试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