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去的饭局

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有社交达人撮合一饭局，或官人，或商人，或学人，不官不商不学的我也忝列其中。

虽曰年龄相仿，却因无共同经历共同背景，席间几多矜持拘礼，索然寡味。虽曰贯穿人物的主家，医者无类，滔滔万言，意在破壁冷场，席间依旧话不投机，酒无高潮，即便段子手提不起兴致。官人者，顾盼自雄，心计甚工，商人者，一知半解，夸耀同济，文人者，高逸不凡，狷狂放达，我则以旁观视角，思谋着写篇怎样的文章描述此番尴尬情形，闪电般的灵感遂在增宽的大道上急驶而过。官人的岸然自大，偃然高卧，多元权威，我领教过；商人的张口承诺，闭口诚信，从不兑现，我领教过；学人的足不履畎，目不识杼，自我清高，我也领教过。吐之不能，吞之不可，却不便妄言置评，信口解人，便置身事内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话，却是任何表达，皆有粉饰，反对假话的人未必不讲假话，自己的学识，刚够掩饰自己的无知，自己的逻辑，刚够得逞自己的强词夺理，好在自己的见解无甚价值，大伙料不会走心。未几，或打电话，或看微信，当孤独成为常态，手机已然最好的下饭菜；或咬耳朵，或提前撤，此也可视作一种态度，一种方法。心有倦意，自会哈欠连天，习惯性的礼仪标准似乎也未所及，官人未见上级，商人未遇商机，学人未获启发，总之谁都觉得浪费了时间，而面有憎嫌之色。

阶层体现在方方面面，饭桌上更是讲究，主宾副宾，主陪副陪，犹如水泊梁山排座次。吃盐过桥渐多，自会清楚哪些需要表演，何时表演，如何表演。自绝意仕途以来，便不在意仕宦脸色，且独无兴趣见大人，贪者常贫，知足常富，对商人的花言巧语，苦心孤诣，既轻信又怀疑。好在善于遗忘，此事也就过去，然这位仁兄之后再设饭局，便会找个随便的理由推脱之。真就不如找家小馆子，独自开怀饮几盅，有一种成熟，从自己与自己吃酒开始。天生我才必有用，偶尔牛肉炖土豆，辣子白则是长年的打底菜，若是青蚨充足，另加一碟皮冻，那可是老西的肉凉粉，市井俗世之声嘈杂，锅碗瓢盆之乐伴随，恰是我这个阶层以为的至高享受。简单之人万不可混入复杂圈子，否则紊乱的不光是思绪，尚有人情事理。

即便同一阶层、同一背景、同一爱好圈子的朋友围坐一团，信马由缰，把酒言欢，谈风月可，谈风云则难。多元认知，共存于人，一旦深谈，三观毕现，多会悻悻然不欢而散，米兰·昆德拉说“没有比为了政治而牺牲友谊更愚蠢的事了”，但此类分裂，时有所见。人情要透，天理要真，本该沉默，却又良心不安，但露立场，便会得罪一批，当然也会找到新的同道。人海阔，何日无风波，万不可高估与任何人的关系，任何人的离开，不会终止你原本的生活。外科不治癣，内科不治喘，脑科不治愚顽不化，有人劝我放下执念，我则劝之放下劝我的执念。

胸藏万卷，口若悬河，出门一笑大江横；纵横创辟，议论生风，狂歌走马遍天涯。好马长在腿上，好汉长在嘴上，饭桌上的理念碰撞，火花四溅，自是游目骋怀，令人神往，否则不会有人往来其间，乐此不疲。多数则不然，鲁迅《野草》中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一段后，可否蛇足一句：有我所不乐意的饭局里，我不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