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后悔

惨绿少年王献之，世家子弟，本人一表人才，趾不高，气甚扬，还写得一手好字。本有美满婚姻，却因被简文帝的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相中，无奈与原配郗道茂离婚后，迎娶了长发及腰的公主。浮槎相别，便成永诀，从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宏大叙事，淹没儿女情长，美满婚姻，难敌萧墙政治，此后一生潜怀对郗氏的愧疚之心。何来屠龙之术，无力抗拒的安排，也使之感受到了自己就是生活的失败者与社会的失意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说新语·德行》载王献之事：“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其与念念不忘的郗氏，当属知心一层。世途翻覆，好事稀寥，这样的烟火夫妻，传说中有，现实中难寻。不求而得者，求之不得，奋力所得者，皆与利益相关。那时的士族阶层，事事必就绳墨，君旨不可拒，父命不可违，两害相权取其轻，从保护家族、保全自身计，只得从命。人人有命，或悖或顺，虽非自寻，运道在焉，有道是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爱人。

王郗两家世有联姻，其父王羲之也是娶的郗家人。某日，太尉郗鉴派门生前来求见王导，想在王家子弟中选位女婿。王导让来人到东边厢房里去看诸子弟，《世说新语·雅量》为此记录：“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惟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同一世界，所见迥异，视野不同则风景殊，郗鉴到底眼光独到，此即“东床坦腹”故事之由来。王献之所悔或还有另一重含义，因此一举，损坏了两家的世交情义。门阀时代，士族间通过联姻，朝中可相互照应，彼此提携，其也政治婚姻。   

纳粹上台后，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教授因妻子的犹太身份，受到当局的迫害，其随即失去了工作，作品被禁版，妻子不想连累丈夫的学术前途，要求马上离婚，雅思贝尔斯回答：“我如果这样做的话，我的全部哲学没有任何意义。”保持一种原始的正义感，乃知识分子该有的样子，也是一个国家的良心所在。就雅思贝尔斯而言，为一善而此心快惬，不必自言，而乡党称誉之，君子敬礼之，身后传诵之。德不到而得不到，王献之缺乏的正是雅思贝尔斯式的勇气。当然中古人的判断与现代人的认知，不可同日而语，教育的宗旨，梁启超便认为是“使其民备有人格，享有人权”，思路已然西化，与雅思贝尔斯属同一语境。

人性不可直视，当初不离不弃者，待死去活来走到一处，真就觉得对方无趣也无礼，挥拳相向后，又仇人般老死不相往来。原以为“同甘”是“共苦”之后的奖励，真实情况却是历经风雨的两个人，在行将品尝生命甘甜的当间，凤泊鸾飘，劳燕分飞。惟有后悔当初自己瞎了眼，虽如此，当时的果敢态度，一时冲动也罢，深思熟虑也罢，皆事关操守与修为，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