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嗜酒

文人未必擅饮，却嗜酒，盖借助酒力，推杯换盏间，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久而久之竟成为性格的一部分，由此遭致诸多不幸。

酒能乱性，佛家忌之，酒能养性，仙家爱之。丰子恺说“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黄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酒场似闹市，文人的酒场则似一任天性的论坛。    

同在一城，谋面机会未必多，能够时常相聚者，定不一般。抗战时，梁宗岱与杨宪益因酒同好，而结元白之情，苏黄之谊。二人分住重庆嘉陵江两岸，梁宗岱隔天便会过江来北碚找杨宪益饮酒谈天。一日晚里，梁过来谈了片刻便要匆匆离去，让杨快快拿酒来，喝完再走。此时遇停电，杨宪益只好摸黑自床下拿出酒坛子给他倒满。床下两个坛子，一坛酒，一坛煤油，却倒成了煤油，梁宗岱仰头饮毕，边抹嘴边说话，“这酒不错，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事后，杨宪益发现大事不好，整夜提心吊胆，煤油中毒该如何？翌日见梁无恙，遂告知真相，大笑不已。二人皆不以世务经心者，似魏晋间人。 

至于文人嗜酒原因，从皇甫嵩的“醉论”里或可找到线索：“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喝，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文人之所以“畏其侮”，与爱面子有关，季羡林《修身沉思录》对此现身说法：“他们的感情特别细腻、锐敏、脆弱、隐晦。他们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有的或有时自高自大，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时却又患了弗洛伊德讲的那一种'自卑情结’。他们一方面吹嘘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气魄贯长虹，浩气盈宇宙。有时却又为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而长吁短叹，甚至轻生，'自绝于人民’。关键问题，依我看，就是中国特有的'国粹’——面子问题。'面子’这个词儿，外国文没法翻译，可见是中国独有的。俗话里许多话都与此有关，比如'丢脸’'真不要脸’'赏脸’，如此等等。'脸’者，面子也。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国粹'面子’的主要卫道士。”酒场是文人的战场，以量论胜负。

虽曰独学而无友，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酒足饭饱，却也无以疗饥渴。醉而无语，得意忘言，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花枝，饮酒的最高境界，不过忘怀得失，抵达时间的深处。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何以一醉再醉，心中定有郁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