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代表

记得最早被代表，是在七十年代初。时局艰迫，外患迭乘，“两报一刊”社论动辄“七亿中国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坚强后盾”，“七亿人民坚决不答应”，听到播音员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的严正声明，自己随之心潮澎湃，热血涌荡，自豪感油然而生。渺小快乐，汇集成流，改变着社会认知，有七亿人民作后盾，我们的国家所向披靡，虽说国用空乏，寅吃卯粮，百姓没有比较，不以为然，仍以为无比强大，无比昌盛，人人怀着解放全人类的信心。七亿人民中，是否包括那些地富反坏右不清楚，自己肯定在其中。之后“八亿人民坚决不答应”“九亿人民坚决不答应”，直至“十三亿人民坚决不答应”，也就耳生茧，心免疫，没有了儿时的快感与单纯。

一旦适应幸福状态，便开始不以为幸福。尤其中年后，吃吃喝喝，自由散漫，加之碌碌于生计，思想随之滑坡，觉悟有所削减，每遇发言人“×亿人民坚决不答应”的激情高昂，不由冷齿一句，“又被代表了”。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既不愿代表谁，也不愿被代表，自己虽不至如此症状明显，却是不拒绝也不随便。网传王*朔语：“鱼代表鱼，虾代表虾，乌龟代表是王八，没有我的同意，谁代表我谁死全家。这个世界上，能代表我的，只有我儿子，为什么？因为我×他妈！”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王痞子永远是王痞子，多少人想学学不来。前些年央视芮主持人提问奥巴马，未能适应时代变迁的语境，代表十三亿中国人民倒也罢了，开口竟称“代表亚洲”，傲慢无礼至此，令人反胃。到底谁给你的资格代表，有授权书吗？

在尺蠖的一放一缩中，时而代表“×亿人民坚决不答应”，时而代表“×亿人民表示由衷谢意”，反对与感谢的是同一个国家，甚至是同一位总统，至于为什么，被代表者大多不自知。由此醒悟，人民以一个抽象物种而存在，被代表，就是堂而皇之地被忽略。

生被代表，死也不脱。抗战时，驻印军于雷多的中国公墓上，每个墓碑都写着“无名英雄墓”，史迪威将军见状大怒，指令管事人务必将死者姓名及部队番号查出。将军有所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权力思维下，捐躯者向来只是数字，结局无非是冢坑草草填埋。勿要说留名，温饱都是问题，晚唐泾原兵变时，军中将士抱怨：“吾辈弃父母妻子，将死于难，而食不得饱，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国家琼林、大盈，宝货堆积，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天下太平时，无岁不灾，催科如故；边关烽烟起，府帖夜下，汝泪纵横。

有理不在声高，更不在声势，论事析理，抽理于赜，一人足以。大风如烈酒，孤独且自由，何须虚张身后站上万马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