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胃留下的条件反射

如今物质的丰富，仅仅几十年前的中产阶级也无法企及。物阜民丰的描述，相对而言，多有合理夸张的成分。长期的食物乏匮，给人肠胃留下条件反射，至少“三高”中的高血脂，与胡吃海喝有关。

一荤一素，一冷一热，一汤一干，一盘一碗，实则只是两道菜，归纳不同，提法自异。独逸窝退士《笑笑录》中录有《八钱宴客》的笑话：“有欲留客饮者，有酒无肴，搜囊止得八文钱，窘甚。老奴承言易办，以六文买二鸡蛋，一文买韭菜，一文买腐渣。第一肴，韭面铺蛋黄，奴捧上曰：虽不成肴，却有取意，名为‘两个黄鹂鸣翠柳’。第二肴，韭面砌蛋白一圈，奴曰：是名‘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肴，炒腐渣，奴曰：其名‘窗含西岭千秋雪’。第四肴清汤浮蛋壳，奴曰：是名‘门泊东吴万里船’，奴爱此诗，勉凑成此，幸勿哂。客大奖赏。”旧约隔年留话久，新蔬一束出泥香，爱面子与穷讲究两码事，老派是一种生活习惯的坚持。菜不摆三，筷不成五，席不成六，正好四道菜，不犯忌，“三”者“散”矣。

苦中作乐，便是贫穷背景下的繁荣。一人一碗饭，一人一张票，进入腊月，各种票券便大派用场，除却盐醋酱油火柴鞭炮几样，大都凭证供应。且要没完没了地排队，肉铺中肥肉排队，瘦肉不用，菜店里大葱排队，葱头不用。往往是将要排到跟前时，恰好断货，后来才知这便是典型的墨菲定律。此时会秩序大乱，后面的大汉，情急之下，弃尊严于不顾，趋前冲散队伍，我便发现其中有学校的一位数学老师。妇孺自是弱势群体，我则一上午提着篮子什么也没买到，还丢了钱。

当时人们对一块钱看得很重，超过即为一件大事。我上学时，学费不过一学期一块五，即便如此，班上总有人交不起。穷人不生病，好比交大运，然忍饥挨饿，营养不良，又极易生病。发育的好坏，事关营养，耐力的差别，同样如此，那个年代的冬季感觉格外寒冷，其实主要源于食物的低能量，与御寒的原始状。

养家糊口最为可观的成本，在生活必需品。文笔传旧事，当年苏轼被贬黄州，“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同时还挂一条咸猪肉于上，儿子苏过每想食用，便会望一阵肉，扒拉两口饭，望肉止馋也。“茶余饭后”含有吃饱喝足的指向，吃不饱喝不足则不宜此词。长期处于温饱线上下，往往是一身伤、一身债、半条命状态，若有浮加赋税，便是冒功累民，若是物价腾贵，便会民怨沸腾。勿因未候日光暖，擅自轻言世间寒，衣食无忧，积玉堆金，这世间的美好，不过“如愿以偿”四字。“乞丐有衣皆锦帛，窝棚无处不楼台。飞机再掷传单下，落地方知法币来”，此诗便有大庇天下寒士的情怀。

关于食物的话题，占满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当年榆次八一饭店的高汤，可以随便舀着喝，我对这座城市最初形成的好感，延续至今，虽说此店早已不知所踪。生命上升，念旧并不代表要回到过去。受过欺负的脸，难以面朝阳光，嘴角上扬，饿过的胃口，由不得食速加快，狼吞虎咽。有的人精致到老，但颟顸的吃相，还是掩饰不住曾有的经历，并未强迫自己，那都要归结到肠胃的条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