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无所有，去当巡警还是当车夫？ | 走兔·早茶夜读

 

第1036夜

文  |  走兔

制服笔挺，颐指气使，威风凛凛，这似乎是巡警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京师警察厅，担负着维护社会治安、管理交通秩序等职能，故人力车夫的疾驰穿行、行走路线等，也在巡警的管辖范围之内。在《骆驼祥子》里，祥子的积蓄，被巡警孙侦探嚼得骨头渣都不剩——捉乱党，顺带敲竹杠，似乎也是巡警作威作福的“特权”。

但事实是如此吗？老舍在《我这一辈子》里写道：

车夫和巡警，是大城市里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

作为车夫的祥子，是破产农民，而《我这一辈子》的主人公，因婚变和裱糊匠的行业没落，落入了这一辙。这么一看，似乎有权管辖车夫的巡警，也同洋车夫一样，是无奈的兜底之选。

那么，相比之下，哪条火车道是更好的选择？

初看来，能够识文断字的巡警，似乎是更体面的职业。“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拉车不用什么本钱，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

不到迫不得已，巡警未必会去拉车。《骆驼祥子》里的第三派车夫，中年开始卖苦力，实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

其实，和那些年轻力壮的车夫相比，巡警还穷上些许——

《骆驼祥子》中，高妈一介孤孀，有胆量放债，也许是因为，对象不是仆役，便是巡警。“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由此可见，这类人的命门，一是困窘，二或怕丢了主人、官家的饭碗。

在和《骆驼祥子》有着大量互文性文本的《我这一辈子》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巡警收入微薄，勉强度日，一月只领六个大洋官饷。带着两个娃娃，却只能勉强够吃用，不够医疗费，更不够孩子受教育。于是。男孩儿继续当巡警，女孩儿继续嫁巡警，巡警世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壮年的人力车夫，据李景汉《北京人力车夫现状的调查》记载，车夫平均每日可得铜元一百一十枚至一百五十枚，扣除租车的费用，所余七八十枚铜元，一月也还有十几块大洋。若祥子非攒钱、未成家，在中下层百姓中，是可以过得相对风光的。

巡警比起壮年车夫，还有很多其他的坏处。比如，守宅门的巡警没有“拉包月”的车夫包吃住的待遇，要自己解决餐费；

比起出车、收车时间自定的车夫，巡警整日巡逻，没有四处活动的自由；

比起可以在炽热的酷暑，刺骨的冰雪天，可以斟酌是否挣命赚钱的车夫，《赵子曰》中，却描写了寒冬受冷的巡警：“虽然只是初冬的天气，却已经把站街的巡警冻得缩着脖子往避风阁里跑了。”怪道《我这一辈子》中的主角，美其名曰“避风阁大学士”。

也怪道高妈如是说：

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

话虽如此，洋车夫和警察，甚至可以互相转化。《我这一辈子》中，“我”曾遇上一位教官，“头一天教我们操法的时候，忘了叫'立正’，而叫了'闸住’。”他就是拉洋车出身。史谦德在著作《北京的人力车夫》中，也记叙了北京街头一个警察和车夫冲突的案件，车夫之所以对警察的管制愤愤不平，正在于“我也干过警察，当过三年，知道规矩”。甚至有人为了补贴家用，白天当警察，晚上兼职做车夫。

那么，老舍小说里“车夫”与“巡警”的代表人物，命运的走向又是如何？

这里，我想要回到课堂。在讨论祥子的命运关口时，我做了一个剧情向的选择题，如果你是祥子，如何逆天改命？

学生一再假设：如果祥子的心思活泛一些，听取高妈的意见，有存折、放利贷，抑或傍上刘四爷这棵大树，抑或离开北平，怎样？最终讨论下来，原来性格的密码，早已被编写进了祥子的初始命运之中。

他有着农民的狡黠和一心一意，却也有着农民的固执与安土重迁。他的“车”几乎是和“田”一样的意义指向，在太平的想象中，只要有车，就能耕种出一片幸福美满的生活来。

我们可以说，祥子不够变通。但若继续读《我这一辈子》，便深感这种普遍的绝望了：

《我这一辈子》的主角，是一个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眼明心快、人情练达的裱糊匠，本是一表人才，却因一次婚变和行业的没落，入了巡警这一行。“我”并没有灰心，反而是善于抓住机会，争取了骑马警卫队的名额；被调到总局当差，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成为巡长，却因为留了胡子，被新来的局长以此为由，打发卷铺盖走人……这又应证了高妈那句话了，巡警不是“铁饭碗”，好大的官威不知何时降临，一留胡子，还是就吹！

1920年代的军阀当道，在北京可谓内有兵变和社会动荡之忧，外有兵连祸结之虞。不管怎么选择职业，这种根植于时代背景的绝望，是无法摆脱的。

祥子与《我这一辈子》的主角，都有无法把控的崩塌时刻。兵变时，巡警被抛弃在街头，既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也无力做秩序的守护者，命若蝼蚁；而祥子，因为多拉了一单贵价的“清华园”，直接连人带车被宪兵抢走。

当自主感消磨殆尽，宿命论的声音反复上升，人逐渐掉进阴沟，化身随波逐流的一片枯叶。

祥子和《我这一辈子》中的“我”，放在今日，都是人才。他们热爱自己的手艺与专业，有想法，有心眼，一个几乎能达到“人车一体，物我两忘”之境界，一个打心眼里喜爱创造新式的裱糊花样。如果从马斯洛需求的角度来说，他们都从高高的“自我实现”需求，被一层层地釜底抽薪，直至糊口也举步维艰。

人口人口，战乱时代没落的北京城，一张不能满足的口，即能把人变成野兽。老舍在小说里多喜写吃食，吃食给人带来生的希望，短缺了的这一口，也足以使人失却人性，麻木地滚落向原始欲望的深渊。

本期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