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6夜
“龙一，帮《末代皇帝》制作配乐”
文 / 菁木
如果没有奥斯卡小金人，坂本龙一简直想忘掉曾经为《末代皇帝》配乐这件事。
1984年，导演贝托鲁奇在中国北京和长春拍摄《末代皇帝》时无暇顾及配乐，他需要考虑的放在电影里的东西太多了：皇权、战争、革命翻转的人物命运、遥远东方的情欲以及紫禁城的美学。倒是他的老友，音乐家莫里康内惦记着配乐。他们合作的电影《一九零零》为贝托鲁奇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早在影片构思阶段，贝托鲁奇便认定只有莫里康内能够写出“如此史诗式的意式音乐”，他们在拍摄期间经常一起讨论，不管贝托鲁奇提出的要求多么奇怪，莫里康内都能迅速把整场戏的音乐重写好或者修改好。
在贝托鲁奇眼里，莫里康内”能用自己的音乐把导演的想法包裹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电影音乐的性格“。当贝托鲁奇远离当时“被腐败击溃的意大利”，开启《一九零零》之后的第二部国际史诗作品时，莫里康内也跃跃欲试，经常打电话到片场，关心电影进度并希望负责这部电影的配乐。
《末代皇帝》摄制组移到长春拍摄溥仪在“伪满洲国”生活，贝托鲁奇突发奇想，希望伪满洲国皇帝登基的一幕拍摄现场能配上音乐，而现成的音乐家只有坂本龙一，于是，他立即要求坂本龙一在三天内创作”登基“音乐。坂本龙一没有写过中国风的音乐，甚至几乎没有听过、也不太喜欢中国风的曲子，拍片现场连录音设备和乐器都没有。贝托鲁奇看出了坂本的犹豫，对他说：“不管什么样的音乐，埃尼奥（莫里康内）可都能当场立刻写出来哦”。
坂本龙一虽然当时在日本是当红乐队歌手，能加入贝托鲁奇的国际大制作，还要得益于此前在日本导演大岛渚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扮演过日军与野大尉。同名电影音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为坂本龙一拿下了英国影艺学院奖并成为他的代表作，但贝托鲁奇看中的，还是坂本龙一饰演的《末代皇帝》中的甘粕正彦和与野大尉一样，同为战败的满洲日本军官。
从拿到剧本起，坂本龙一就不太配合。剧本里写着，甘粕战败后切腹而死，坂本龙一不能接受：“切腹实在令我相当反感，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多么的可耻”。他拼命说服贝托鲁奇：“一提到日本人，就会联想到切腹。像这种刻板印象，你应该也觉得很丢脸，而且你在全球的影迷也应该不会接受吧！“ 现实中的甘粕在西方生活过，是相当时尚的男子，“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切腹？拜托改成用枪自尽吧。”
影片开拍后他仍固执地坚持改剧本，最后甚至说“是要选择切腹？还是要选我？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剧情，我马上就回日本。”伤透了脑筋的贝托鲁奇最终把剧情改成了甘粕开枪自尽。
音乐人出身的坂本龙一有点带着吊儿郎当的心情去客串电影，他进到剧组时，其他主演已经拍了三个月，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尊龙见到他就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跟你说话”，但坂本龙一刚开始每天依旧有说有笑。
在长春，他有一场重头戏，要对溥仪说：”你只不过是个傀儡，是我们日本的玩偶“。开拍前一周，贝托鲁奇警告他“你在那之前都不准笑“。接下来的一周，工作结束后，没有人再来找他出去吃饭。开拍的那天，贝托鲁奇觉得坂本龙一愤怒的力度不够，他亲自示范，但坂本龙一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听不到导演说OK。
意大利人的激将法果然有用，坂本龙一不想在配乐上再让贝托鲁奇觉得自己不行。他虽然不清楚满洲国当时的音乐形式和特点，但他猜想多少会加入中国的乐器，风格偏向西方，有些宣扬国威的意思，“整首乐曲应该会显得非常不伦不类"。剧组从满洲电影协会旧址的古董里找出一台走音的破钢琴给坂本龙一作曲用，录音也安排在“满洲电影协会”的旧址，那里除了多出来一个毛泽东铜像，其他东西几乎原封不动。
剧组请了一位懂日语的老先生负责协调。老先生对坂本龙一说自己十八岁加入了满洲电影协会的管弦乐团吹长笛，认识甘粕上尉本人，他说”甘粕老师对我很好，是个了不起的人。“ 在片场，临时征用的演奏家很难完美地表演，但这些局促、混乱与偏差恰恰更符合影片中伪满洲国成立时的实际氛围。也许是音乐的深入，也许是他开始进入了角色，那些天，在宿舍、片场和协会旧址，坂本龙一似乎随时感到甘粕的亡魂在游荡。
影片在中国拍摄半年后转场罗马，直到杀青半年以后，在纽约的坂本龙一突然接到制片人的电话，劈头就来了一句，”龙一，帮《末代皇帝》制作配乐“，而且给出的期限是“一星期”。坂本龙一要求至少要两星期的时间一周在东京作业，一周到伦敦与剪接电影的团队汇合后完成剩下的部分。他还问了贝托鲁奇希望什么类型音乐，得到的答案是“电影的舞台虽然是在中国，不过这是一部欧洲电影。故事的时间虽然是从二战前开始，一直到战争期间，但这仍是一部现代电影。我要你做出这种感觉的配乐”。
坂本龙一觉得这个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先跑到东京的唱片行，买了二十几张中国音乐精选集，花了一天时间全部听完，接着考虑电影里的时代与场合，开始选择乐器，在东京附近寻找中国乐器演奏者。整整一个星期，坂本龙一和三位管弦乐编曲家天天熬夜工作。两周后，他带着完成的四十四首曲子飞到伦敦，这才发现贝托鲁奇不断剪接后的电影完全不是原先的样子，作好的曲子无法匹配。于是作曲家们只好关在酒店，一周没合眼，白天录音，晚上重新写曲，甚至只能按着计算器拼命计算要减少多少个小节和拍子，音乐的秒数才配合得上剪接后的画面。
这段魔鬼行程结束后，坂本龙一因过度劳累而住院，这也是第一发生这样的状况。更让他扎心的，是六个月的电影试映会，在他的自传《音乐即自由》里，他这么说："配好的音乐不但被拆得乱七八糟，拼到住院才写出来的四十四首曲子也有一半没被采用。我拼命研究，调查文献资料，直到确定画面与音乐的搭配关系后，倾注精力制作出来的配乐，结果三两下被淘汰。至于其他留下的曲子，每一首出现的地方也被大幅度地调动，因为电影本身也不一样了。看来试映，我满是愤怒、失望与惊讶，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会不会就此停止。“
坂本龙一从此便很少出席电影的试映会，“因为身体真的会吃不消”。他从《末代皇帝》的创作中抽离，回归日常工作，“仿佛忘记拍过这么一部片”。
几个月后的1988年3月，剧组通知坂本龙一，《末代皇帝》入围了九项奥斯卡奖。坂本龙一飞到洛杉矶，在颁奖典礼上，与苏聪和大卫·拜恩一起从《人鬼情未了》的男主演帕特里克·斯威兹手中接过了小金人。
贝托鲁奇后来回忆，他找的这三位音乐家，日本的坂本龙一代表东方文化，原为苏格兰籍后来又加入美国籍的戴维·伯恩（David Byrne）代表西方文化，年轻的中国作曲家苏聪代表宫廷音乐。结果和他预料的却有些相反：坂本龙一写的最接近西方的交响乐，戴维·伯恩交给他的是简约音乐。
三位音乐家风格不一的作品被神奇地融合在《末代皇帝》电影里，与影片共同成为经典。之后三人再无交集。苏聪在获奖后有很多年刻意躲开电影音乐制作，1997年他为中国原创舞剧《末代皇帝》创作了音乐。大卫·拜恩的乐队九十年代解散，此后他一直活跃于影视与舞台，他离奥斯卡最近的一次是在2023年再次获得最佳原创音乐提名，影片里也有丰富的东方元素——这就是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瞬息全宇宙》。
《末代皇帝》意外的成功结果弥补了坂本龙一先前试映会的不适，他开始感到“我很适合电影配乐的工作也说不定”。三十多年来他为近四十部影视作品配乐，不断揽入各大电影节的最佳配乐奖项。2023年3月28日坂本龙一去世之前，还在为计划今年六月上映的日本《怪物》创作音乐。
坂本龙一为《末代皇帝》创作的配乐中，有一首表现淑妃文绣离婚的“Rain （I want a divorce)”。这段配乐与剧情平行，前奏细腻的铺垫表达了文绣内心的酝酿，当磅礴的管弦乐喷涌而出，画面中文绣跑进大雨，抛开雨伞，奔向自由。这是整体气氛压抑的影片中少有的畅快的片断，意大利的剧组人员第一次听到这个配乐的时候都激动得喊道“bellissimo，bellissimo"(太美了）。
这也是《末代皇帝》配乐的公开演出里，坂本龙一亲自指挥和演奏最多的一首。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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