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4夜
文 / 大圣
如果你去看鲁迅和周作人对各自童年时光的叙述,会觉得他们笔下的场景像两个各自独立的图层,摞在同一时空之上。《朝花夕拾》小引里,鲁迅说这十篇文章是从自己的记忆里“抄”出来的。但如果对比周氏兄弟的叙述,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问题:“鲁迅,你抄全了吗?”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有很大的篇幅都和百草园有关:“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人家的相片。”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兄弟俩与百草园的故事。
乐园:百草园究竟多大
百草园有多大?1926年,45岁的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只提了一句“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如果去读文中对百草园的描写,可能会觉得它也就是一间教室的大小。因为这段描写很“密”,给人以应接不暇之感。好像万物生灵把有限的空间都挤满了:
但根据周作人的回忆,百草园有两亩以上的面积,相当于一个操场的大小。为什么会形成这样想象的落差呢?大概是因为鲁迅有意要构建出“自己的园地”的意味,一方“小天地”而已。含糊掉“小天地”的实际面积,或许是鲁迅有意为之,也或许是读者在文字的引导下自然形成的想象。
◉百草园(上)和三味书屋
和后来的三味书屋相比,百草园自然是乐园。但乐园也只是限定版,1893年,也就是鲁迅进入三味书屋读书的第二年,鲁迅的祖父科场案发,一场风暴正在侵袭周家。当父亲重病小鲁迅再次踏进百草园时,已是带着寻找蟋蟀给父亲做药引子的使命。
◉周氏与朱姓的《绝卖屋契》
秋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
不知你有没有发现,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几乎写到了所有季节,却偏偏没有写秋天。秋天的百草园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鲁迅为什么避而不谈呢?在鲁迅之前,周作人已有大量对百草园的描写,只不过在这些文字中,百草园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秋草园”:
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的这篇“秋草园”颂歌是因鲁迅手抄而得以保留下来的。多年之后,鲁迅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周作人的这篇文章将是其潜在的对话对象。我们也因此可以重新理解鲁迅开篇那句“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很可能是在回应周作人的表述。而下一句“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则是鲁迅自己的儿童叙事。
又过了许多年后,在《鲁迅的故家》中,周作人也勉强写到了百草园有活力有生机的一面:“西南角有一个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长方形,中间隔断,但永不曾使用,只积着好些水,游泳着许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开,常引诱小孩跑到这冷静的地方去。”看上去周作人承认了“秋草园”吸引孩子的乐园属性,但结尾“冷静”一词再次暗示我们,两兄弟对后园的想象有着固执的个人化想象。由此可见,《鲁迅的故家》表面上是依附哥哥的“鲁迅研究资料”,但其实也是周作人自己的“朝花夕拾”。
从《秋草闲吟赋》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再到《鲁迅的故家》,两兄弟如同唱和一般地对同一记忆空间进行描述,每一次回应对方时,都会带着自己新的阐释。
◉《鲁迅的故家》周遐寿(就是周作人),上海出版公司,1954
鬼园:“阴冷”的底色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一个小小的灵异故事,也就是长妈妈讲的美女蛇的传说。这个故事让百草园带有了一丝神秘色彩。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阿长讲了很多和长毛有关的故事,太平天国的传说也成为了鲁迅童年记忆中的一角。
在《鲁迅的故家》中,这些模模糊糊的传说被周作人这个冷静的中年男人无情地揭开,直愣愣地告诉读者,百草园曾经亲历太平天国战乱,周家台门留下了不同程度的战争痕迹,甚至直接称百草园附近的园子为“鬼园”:
◉鲁迅搜集和手绘的活无常、死有分图
这段描述颇有《走近科学》之感,虽然进行了唯物主义辟谣,但还是让老宅显得鬼气森森。沈刚在《鲁迅黑暗意象的发生学解释———1~18岁居住空间对鲁迅视觉图像的影响》中提出,绍兴覆盆桥周家台门的“鬼气”对鲁迅文学上的审美趣味(无论是李贺还是安特莱夫)产生了浸润式的影响。的确,看周作人对鬼园的描写,很容易让人想到鲁迅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的“黑暗”与“阴冷”底色。以《呐喊·自序》里那段鬼里鬼气的描写为例:
古老的院落与树木,遥远的确凿的关于死者的传说,层层叠叠的历史时空……如果让两个人各自拍一部鬼片,我想一定会有很多重合的元素,那重合的部分八成和周家台门有关,和百草园有关。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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