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2夜
文 / 橙子
“上海这座城市真是糟透了……我现在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要拼命留在日本……也理解了那些不幸被送到这儿的人们曾寄来的可怕信件。真是一座肮脏恶心的城市……”从踏入上海那一刻起，肖莎娜·卡汉（Shoshana Kahan）就不喜欢这座城市。只在城里待了三天，她便在1941年10月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公交车上的拥挤。许福绘于上海
肖莎娜·卡汉1895出生于罗兹，是意第绪语戏剧女演员，同时也是熟练的戏剧翻译家以及诗歌和多部小说的作者，她的丈夫是同为作家的雷泽尔·卡汉，二人在德国人入侵波兰时逃往维尔纳，后随同那批波兰犹太作家一同于1941年抵达上海。
◉图：肖莎娜·卡汉。出自《意第绪语戏剧辞典》第三卷
1938年3月德国并吞奥地利，1938年11月，“碎玻璃之夜”（Kristallnacht）事件爆发，导致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从中欧匆忙逃往包括上海在内的世界各地。自1938年底开始大批涌入的欧洲难民一定让上海工部局官员不堪忍受。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官员就停止了对入境口岸的护照检查。而没有哪个西方大国接管此事，唯恐这样做会引发日本干预。入境检查实际上作废了。这使得大多数有关上海和犹太移民的著述误以为进入上海无需签证。但事实上，是否需要签证变得很随意，一些船运公司只在旅客持有签证的情况下才让预定船票，其他公司则无此要求。正是这种无需签证的误会，让很多犹太人不得不从日本来到上海。
我们只得去上海，即便收到了从那里寄来的可怕信件。留在这里［神户］的过境签证无法再延期了。今天一大批犹太人已经离开。战争气氛浓厚。我们再次坐在黑暗中，再次跑去看遣送名单上有没有我们的名字。先前，在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会高兴。今天，在前往上海的名单上看到自己名字，会哭。（1941年10月10日）
来到上海的犹太难民虽然多为欧洲的中产阶级，但纳粹只准每个犹太人携带10德国马克的现金离开德占欧洲，因此多数难民抵沪后一贫如洗，如何维持生计对他们而言始终是头等大事，不少难民从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终日依赖犹太社团的救济勉强糊口。
在上海，作为文化精英和流亡难民的肖莎娜同时经历着无尊严的贫穷动荡和夹缝中的艺术生活，构成这一时期上海城市切片的一个独特样本。
一位同样在希特勒上台后来到上海的犹太人女作家写道，在上海生活“要留意住在小巷里的人，也要仰望星空。”在她眼中，小巷是指废墟般的凌乱而污浊的处境，需要鼓足干劲去克服和改变；星空是指纯净的道德价值和精神力量，可以从故乡的文化中汲取。
上海庞大的中外文出版业、上千台印刷机，以及众多中英文日报，以及繁荣的电影业和众多电影院，为犹太难民复兴文化生活提供了条件。
◉屋顶咖啡馆“Roy，1944年”（4648/36）。由H. P.Eisfelder的摄影图片藏品提供（现存放于耶路撒冷的YadVashem档案馆）
难民们虽然基本不了解上海生产和消费现代文化的程度，却不可能不受这种独特环境的影响。很快，他们也印刷了报纸，排演了戏剧，缔造了咖啡馆文化，这些自然归功于他们随身携带的文化行囊，但无疑也是因为上海有条件实现这些。
◉《更好的绅士》（Ein Besserer Herr）的演出传单，1941年3月27日。Ralph Harpuder藏品。
肖莎娜也在上海恢复了戏剧活动。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工作起来不怕苦，今天我们已经为普珥节表演了一场。这是场综艺演出，我们给它取了个具有上海情调的名字：“大米馅的哈曼包”。作家摩西·埃尔波姆创作了各段节目，斯维斯拉基和马库斯写了喜剧小品与歌曲，著名音乐教授肖恩博伊姆谱写了音乐。雷泽尔·卡汉是文学经纪人。门票已售罄。但剩不了多少钱。援助东欧犹太难民委员会不再资助我—他们说我已经“赚”到自己的钱了，不过我很高兴我们让上海犹太人有机会听到意第绪语。许多节目被日本当局禁止，其中包括D.马库斯的重要节目《环游世界》。”（1942年3月8日）
今天是《卖牛奶的台维》首演，我扮演果尔达。我不得不放弃综艺演出，首先是找不到那么多综艺演出人才。此外，在上海，综艺演出只能办一次，第二次就没有观众了。演出费用还特别高，就算票全部卖光都不够支付成本。停止综艺演出是唯一的出路，还是要回到戏剧，尤其是意第绪语戏剧。可去哪儿找剧本呢？在丈夫雷泽尔的帮助下，我坐下来，凭记忆写出了肖洛姆·阿莱汉姆的《卖牛奶的台维》，我以前和莫里斯·拉姆佩在欧洲将此剧演了几百遍。（1942年5月10日）
1943年开始，上海的形势每况愈下。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后，侵华日军取消了外国人在上海租界的特权，把原先的租界直接置于自己的管理之下。此外，在其盟友纳粹德国的压力下，同年2月18日，日本宣布建立针对中欧犹太难民的“虹口隔都”，命令自1937年以来从欧洲抵达上海的犹太难民，在一个月内迁入这一地区。
我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天，官方告示出来了，1937年之后来的每个人都必须迁入特定街区。它委婉地叫作“许可区”［指定地域］，其实际名字“隔都”让人羞于启齿。实际上，我们将被关进隔都。我们被迫奔波了数千英里，到头来居然落入了这里的隔都。
难民的日子近来不好过。大家普遍吃不饱。由于缺乏维生素，几乎所有人的舌头上现在都有水泡，难民医生斯坦曼开的处方是每天吃个鸡蛋。斯坦曼医生善良，秉持理想主义，不得不与管事的做了很多斗争，才让他同意了每天一个鸡蛋。
雷泽尔牙龈红肿，舌头也通红的。他正在吃酵母［以弥补］维生素缺乏。每个人都愁眉不展地走来走去。他们要求我们在5月18日之前搬离，还剩三个月。（1943年2月18日）
◉上海犹太难民阅读欧洲灭绝营幸存者的名单，从中寻找可能幸存的亲人
犹太难民被强制聚集到虹口区生活，即使此前已经在其他地方购买或建造了自己的居所也必须搬至虹口。
挤在一起生活太可怕了。到了晚上，我们得打开房门，才能展开折叠床，占用一半过道。由于空袭演习，今晚拉响了“警报”，楼上的邻居下楼时没法快跑，因为我们的床就挨着楼梯，得花几分钟才能把它折叠起来。有几个难民被抓了。［不过］恩格尔曼和博莱克·西尔伯贝格今天获释了。他们因为没有按时回隔都而被捕。瑞普和耶霍舒亚·拉波波特也因同样的罪名被捕。新来了一批晚到的难民，他们马上要去大仓（Okura）那里登记。（1944年4月20日）
这以后，他们经历了更糟糕的生活，戏剧也成为奢望，为了给丈夫雷泽尔治病，肖莎娜不得不放弃戏剧，开始经商。
我走了运，做起生意来。这太不容易了，许多“夫人”看不起我，但做生意就会这样。我不得不参加舞会。雷泽尔病了，必须补充更好的营养……自从天上掉下炸弹以来，就买不到任何东西了。大家都想在家里囤食物和必需品。于是我就做起了生意。隔都里安排不了演出。大多数移民来自德国和奥地利，不懂意第绪语。这里只有大约800名波兰难民，其中大部分又是经学院学生；这儿根本就没有观众……（1944年12月10日）
1946年夏天，肖莎娜和丈夫都患上严重的斑疹伤寒。雷泽尔·卡汉因这种疾病于1946年6月去世。日记的最后，她在1946年10月离开上海前往美国，在那里继续创作生涯。
文化精英也好，上海也好，往前数100年，历史无情地击碎任何优雅和体面。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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