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5夜
再见昌德,再见
文 / 杨早
2023年10月29日,昌德在家中溺亡。心中的一条记忆线被唤醒了。
1997年下半年,我在广州下渡村的出租屋里准备再次考研––现在叫“二战”。香港明珠台(TVB英文频道)几乎每天会放一出热门美剧,比如周一是《MAD ABOUT YOU》,未来的奥斯卡影后海伦·亨特主演。周日晚八点是一出叫《FRIENDS》的青春剧,港译老友记。
老友记我不是从第一季第一集开始追的,但肯定是第一季。后来回看,这部首播于1994年的CBS热门剧,1997年经过刚刚回归的香港转口,抵达了广州青年的视野,还好,基本同步。
熟悉明珠台乃至当时整个香港娱乐翻译的人都知道,他们总是极力要将异域物事译出一种邻家感。如果片中有个人叫ANDY,他在中文字幕里会被称为德华,如果他叫JACKY,就会被字幕称为学友。六位老友留在我的初印象与而今不同,罗斯还是罗斯,菲比还是菲比,莫妮卡还是莫妮卡,而另外三位,他们叫丽珍、祖儿与昌德。
我们总说考上研的人,过得猪狗一样的生活,而备考的族群,则过得猪狗不如。后来我有点后悔,觉得应该放下广州的家业,去北大旁边合租个房子,找个考友一起蹭课一起背单词。在广州一个人备考太孤单了,1997年12月31日夜,远远的中山大学学生宿舍的灯火与喧闹,那晚有月光,但冰凉。
好在每个周日都有老友记。可惜只有周日才有。
1998年9月开始我离开了南方的语境。每年初发小会给我寄十大劲歌金曲与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的VCD,但他没法寄给我老友记。祖儿与昌德遥远得像一个纽约的梦。
直到2002年,市面上终于有了老友记的盗版DVD,我还记得有人送了一套第三季的,译从台湾,叫《六人行》。反复的补课与复习,欢迎罗斯与丽珍归来!欢迎祖儿与昌德!虽然他们现在叫瑞秋、乔伊和钱德勒––钱德勒总让我想起侦探小说,但没关系,他们又来拯救我枯燥重复的学海生涯了。
2003年初,皇马足球巨星们访华。他们在北京上了一当,被拉到一个叫沿海赛洛城的楼盘去莫名其妙代言了一把。那个楼盘我后来去过多次,每次去都想笑。接著他们去了昆明海埂基地训练。那时我还和萨支山一样,保持着每周买《体坛周报》的习惯。某期有篇花絮,说皇马巨星们在海埂基地实在太闷了,贝克汉姆托一位体育记者(是不是马德兴老师我忘了)到昆明城里买了一套盗版的《老友记》DVD。这是一条让我十分感慨的新闻。首先,为中国的盗版事业之昌盛,羞愧并骄傲。盗版当然不好,但如果没有盗版,我们就只能看经过央视配音的《人人都爱雷蒙德》。其次,贝克汉姆与我有着同样的苦闷,同样的解决方法。我并不追星,但一个能踢出圆月弯刀的金发帅哥,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毫无共通之处。现在有了。
接下来就是如一场大梦一般的“非典”(SARS当然更准确,但非典已成固定名词)。我们被困在大连老单的出租房里。为了打发不知尽头而又惶惶于被抓走、或被感染的空虚与疑惧,我们买空了大连新华书店里所有的影印民国旧刊(那些左翼民国杂志在大连没人看),我们在鲁迅公园一边打牌一边吃掉了一盘又一盘烧烤。老单那时每晚追着看《走向共和》,我则不屑一顾,觉得没啥新意,都是学界嚼过的馍。我又买到了《老友记》第一季,推荐给老单,他不太能看进去,反而开始看《欲望都市》。那时人人都有末日感,广州的朋友说约会都比从前容易,反正人都是会死的,不是吗?
疫情结束了。又掉进了无止无尽的与博论搏斗的日子。北大的FTP上保持更新着《康熙来了》,那是枯燥岁月的笑声,至今还记得。除此之外就是《老友记》。尤其是2004年十季播毕,各种典藏版浮现坊间。买了一套压缩版(十季30张“超级DVD”)在电视里循环播放。又在清华南门,一位清华同学手里买了一套MKV双语精校版,只能在电脑里播放,但画质与翻译,非市面上那些大路货可比。
2009年我在一家巴黎郊区、离地铁终点还有一公里的小旅馆里,傻呵呵地看了一晚上法语版《老友记》的重播。那家旅馆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因为没有人接待,全程自助,包括拿钥匙进公厕。屋子里很像监狱,或医院。似乎一切都是不锈钢的,床,床边的洗手池,地板,没了。房角的高处斜挂着一台21寸的电视,祖儿和昌德在里面讲着法语,我则像他们看西班牙语频道一样,一句都听不懂,但仍津津有味。
关于《老友记》我最深的印象尽于此。就像金庸、罗大佑和周星驰,我们知道有万千人同样迷恋,但还是愿意将它视为私藏。偶尔撞见同好,会有一种买盗版DVD的羞愧与骄傲。
我告诉一个初中同学的女儿昌德身故的消息。00年出生但同样热爱FRIENDS的她先是发了个尖叫的表情包,然后说:他可能只是去也门了。
这是只有FANS才能记住的梗吧。昌德和莫妮卡的地下恋情即将被大舅哥罗斯发现,他一如既往的惊惶失措,想着草跑路,让祖儿告诉朋友们,他工作调动去了也门,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道:一定是的,去了也门。
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似乎什么事都喜欢点歌。生日,毕业,表白,失恋。总是会打电话去电台或电视台点播一首代表心情的SONG。关于昌德,还有别的逝者,我想了想,有一首李香琴的《三千年后》,全是口白,作词者是电视台只能写作“佚名”的某人。
再见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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