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丨二马
江河金句
温都太太的寂寞经过这一番折腾
变得难以自圆其说
骄傲的、领先的英国文明
对个体来说不过是一个装饰性的盾牌
文/ 江河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彭江河。
看过李安导演的《色戒》的朋友们大概都对那枚夺人眼球的“鸽子蛋”戒指印象深刻，“鸽子蛋”作为电影的点睛之笔，在关键时刻释放出了极大的抒情魔力，王佳芝“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放走了易先生。不怪王佳芝不够老辣，到底不是专业特务出身，在戒指这个心灵开关面前，她和普通女孩子一样会因它蕴含的情感寓意而涌起万般心澜。
对于现代情侣来说，戒指仿佛是一段恋爱关系的认证，能否进入下一阶段，成败在此一举，可谓是同样的媒介符号，不同的化学反应。“鸽子蛋”的钻石光芒仿佛天生自带催眠光晕的粉色滤镜效果，成就了王佳芝一刻的心动；而戒指对温都太太的恋爱来说，更像是一个凸显现实矛盾的放大镜，促使她理性地终结了她和马老先生的姻缘。
温都太太是老舍《二马》中的人物，这部长篇小说发表在1929年的《小说月报》上，她可以算是女主人公。寡妇温都太太刚刚和鳏夫马老先生确认了恋爱关系，他们预备上街去买一个戒指，路上两个人走得有些滑稽：
温都太太挺着小脖子在前边走，马老先生缩着脖子在后面跟着；走大街，穿小巷，她越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个英国人定了婚，在大街上之上可以并着肩，拉着手走，拉着个老中国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点后悔。要是跟中国妇人一块儿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几丈多远，现在，居然叫个妇人给拉下多远；他心中也有点后悔。她站住等着他，他躬起腰来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全不后悔了。
两个人之所以这一路走得心起伏不定，是因为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一个英国妇人和一个中国中年男人的恋爱关系并不具有舆论的合法性，他们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具体地说，他们二人之间，她更心虚，更需要遮掩。二战前大英帝国拥有广大的殖民地，“看世界都在脚下”，正值国民自信旺盛期，国人们可以接受英国男人娶外国妇人，但如果反过来，英国妇人就有点下嫁的意思，温都太太也担心被人看不起。
终于，他们走进了一家首饰店，和王佳芝、易先生走进的那家珠宝店很相似，店员都特别会“看人下菜碟”，好的东西轻易不拿出来示人。不过易先生何许人也啊，店员自然是小心周到，而马老先生在“中国人=狗”的伦敦大地上就不那么走运了，店员先是拿出一盒小姑娘们玩的小铜圈，接着又拿出一盒镀银的，老马要再贵一点的，“再贵的可就一磅钱了！”，老马依然嫌不够，
“这都是十磅钱以上的，请看吧！“然后恶意的一笑。 马老先生也叫上劲儿啦，把盒子往后一推，问： ”有二十磅钱以上的没有？“ 伙计的颜色变了一点，有心要进去打电话，把巡警叫来，因为身上有二十磅钱的中国人，一定是强盗；普通中国人就没有带一磅钱的资格，更没有买戒指的胆量。
温都太太急匆匆地把老马拉走，戒指没有带来浪漫和祝福，反而让她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跟一个中国人结婚，就意味着她要断绝一切社交，甚至会影响自家女儿的婚嫁（“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她！”）；说是“自绝于人民”都不为过了吧，就算之前温都太太有什么蔷薇色的幻想，这时候也只好四大皆空了。
受当时的小说、戏剧和报纸等大众传播的影响，英国市民对中国形成了一种猎奇心态的刻板印象，一提到中国人就是小脚、鸦片、毒药、暗杀，不管你是外交官还是普通市民，只要是中国人就统统是懒蠢坏，中国人在伦敦，是妓女都不会招待的最下等货色。这种刻板印象的思维模式也是当时各国都公认的“国-民一体”的逻辑习惯，国强则民强，这可能是在特定历史时期下大众传媒与国家主义合谋塑造国民意识形态最成功最理想的结果了。
书中的青年们，像老马的儿子小马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弱国的屈辱，老马也有感觉，但他始终是糊里糊涂的：“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轻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是顶文明的人啦，嘁！”。要说老马对身边的歧视没一点感觉是不可能的，但估计老马总觉得只要他秉持着北京人的周到，有礼式的讨好，就会赢得一点点面子。这是老舍对国民性幽默的讽刺，一心只想做官老爷，与世界完全脱节的老马实在是赶不上时代的变革。
弱国子民不配爱，小马和老马一样，也爱上一个了英国女性，温都太太的女儿玛力。从一开始玛力就没有正眼瞧过这个中国人，她是个大众媒体追随者，她比母亲还顽固，始终坚信中国人是可怕的物种。可笑的是，当小马开始锻炼身体，并打赢了一个英国人的时候，玛力才对他产生过一点点让步式的好感，“非常的英美，特别的显出男性：力量，胆子，粗鲁，血肉，样样足以使女性对男性的信仰加高一些，使女性向男性的趋就更热烈一点”，玛力这一带有很强的征服者色彩的审美偏好很具有代表性，是一个国家处于上升期的国民女性审美。相比温都太太更多是因为寂寞这样的个人需求选择了老马，玛力的言行显然更符合主流的价值选择，虽然最终母女两个还是合流了，但我想温都太太的寂寞经过这一番折腾变得难以自圆其说了，这时候，骄傲的、领先的英国文明对个体来说不过是一个装饰性的盾牌。
老舍写下《二马》，和他自己在英国不愉快的经历不无关系。文明是征服者的功劳簿，面对强者文明的傲慢，被征服者该如何面对、接受、反思，又或何谓文明，是老舍注入笔尖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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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03~2019.6.09
「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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