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冬天的华北平原上，苗圃可能是大地上仅有的还有色彩的植被带，苗圃也大致上是还能看见森林的唯一机会，或者降一点级是还能看见树林的唯一机会。
苗圃里的树苗长疯了，没有行距间距，没有树和树之间必要的距离，像是野生的草木一样，以最大可能的拥挤程度簇拥着生长。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一片叶子也没有的冬天，仅仅是枝条和枝条之间的互相遮挡和穿插，也已经遮蔽了任何试图穿越它们看得更远一些的目光，遑论走进树木之中去了。这让人想起春天的时候那种将菜籽撒到地里以后一下子集体出苗的香菜，互相之间没有缝隙，为的是出的苗越多收成就越大。
与纯粹野生的森林状态不同的是，它们都是一个树种。至少在一片横平竖直的田地里他们都是一个树种。椿树、火炬树、木桃树、槐树，这也就形成树枝树干密集的颜色叠加：椿树是一种青白的颜色，火炬树略有暗红，木桃树的枝条几乎就是红色的，国槐曲虬有力的小小树冠则是明黄色的。在冬天没有色彩的大地上，这些树枝树杈组成的颜色很是惹眼，像是其他季节里的花，南方的花，高高地开在树顶上，染得天空都变颜变色，染得本来不抱希望的人怦然心动。
在冬天的田野里，赫然看见这样为树冠染色的天际线，即便还在车流滚滚的小马路上也已经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要寻了路边的土径深入进去，深入进去看一看这冬天的花。
在苗圃边，树木密集地簇拥着形成的大墙和光秃秃的大地之间，和蔚蓝的天空之间，和蔚蓝的天空上的缕缕白云之间，形成了由几条线组成的几何构图关系。这些线既笔直又带着绝非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无数小参差，让你觉着充满了手工的随意和温度，充满了让你全身心接受的和睦。由各自随意的舒展组成整齐的阵列，这是苗圃在冬天里卸去了全部叶片之后，以根根可见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出来的解剖图；由充分的自由组成笔直的线，这是大自然的巧夺天工的一部分。
在这些几何线条之间，天空和天空上的云都更醒目，树木和树木之间的簇拥也更有用，就连光秃秃的土地也变得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舞台，可以任人驰骋。冬天在这里变得不那么严峻，甚至还有了几分可爱；冬天的寒冷与肃杀突然都成了不受干扰地欣赏大地上的植被的有利条件。
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线条与色彩就是我们生之愉快的无尽来源，它们一般来说于你无用，人生中却不能或缺。缺了就会让人不再能成为完整的人，不缺就可以享受到生而为人的欢欣。
在这个舞台上举头凝望着那些树梢与天空相交的部位，哪里和哪里都不一样，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交错方式，而所有的交错方式都天衣无缝般的完美。被地面上的苗圃映衬了的天空，和被蔚蓝的天空覆盖了的苗圃，它们之间的互文关系中，让人难以分清楚究竟是谁更美。这是树木、森林才会予人的无穷的美妙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它的绝妙就在于任何一小部分都可以让你望之不尽、看之不够，乐此不疲地一直看下去。这是我今天的幸运，也是长时间没有森林徒步，也没有苗圃漫步经验了的人的遗憾。
这时候，一黑一黄两只狗远远地沿着小路跑过来，狭路相逢，骤然停住了脚步。我看它们像是没有攻击的意图，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伸手到苗圃的林下捡起一根树枝，两只狗立刻回身，狂奔而去。这让人多少有点歉意，本来都有路权，何以就剥夺了人家行走的权利。
就在刚才捡起树枝的时候，发现密集的苗圃树林之中有开辟出来的一条短短的小路，也就是地面上没有树木，砍掉了树木的狭长通道。通道尽头是一座坟，显然坟的主人就是这片苗圃的主人，是这片苗圃的栽种者。相信葬在这里一定是他的遗志：永远和自己的苗圃在一起，正如种麦子的人的坟在麦田中一样。
他可以欣慰的是，自己和自己的苗圃在一起，自己的苗圃还在人间，还有人能在冬天专门来欣赏他的杰作。他的杰作是劳动成果，是大地艺术，也是天空和大地互动关系中至关重要的媒介，是冬天里人们眼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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