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荒僻的路在过去一定是指山野之中人迹罕至的小径，在如今人口空前聚集的城市里是断然没有那样的地方的。城郊偶尔会有，却一定是因为道路没有硬化，且被大车反复碾压以后沟壑纵横，兼之远方的道路一端被封堵，再难有车辆贯穿通行。
现在，我的脚下就是这样一条路，路面上的坎坷是密布的，没有一寸平整的地方。而所有的沟壑都没有规律可言，是那种积水之下的软土被车碾压之后有了深深的车辙，后来又用碎砖烂石露着钢筋的水泥块进行粗糙的填埋的状态。填埋以后虽然车辙没有了，但是砖石水泥块的棱角是不肯轻易屈服的，反而在路面上形成了更加坚固的坎坷。
这样的路上不仅有砖瓦水泥块的坎坷，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从生活垃圾到建筑垃圾，从破鞋烂衣服到头盔玩具，有的散落在墙根，有的赫然就在路中间。像是刚刚扔上去的，也像是被很久之前某一些通行的车辆从路边带到了路中间的。城市垃圾对城市的围绕，总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方式进行着的。
这样荒僻的路上，如果不是墙后面的树梢露出来，如果不是墙后面的树梢有的笔直、有的歪斜地在天空中形成了一种富有变化的天际线，就断然没有什么生机了。树梢是既往没有被人类打扰破坏之前的自然状态的遗存，树梢上的喜鹊窝则是这种自然遗存的极致。偶尔看见某个密集的树枝搭成的喜鹊窝上站着一只灰喜鹊，那就是这条荒僻的路上的路眼了。
它们居然是不是唯一的活物，远远的我看见有一个人在这条路上逡巡。在没有车也没有人的路上，他在干什么？像是在清理路面，又像是在查看什么、寻找什么，从路的这边踢着什么走到路的那边，在路的那边低着头踅摸了一会儿又折回这边……他显然也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又装作完全不以为意，只是装作偶尔看一眼，偶尔再看一眼地观察着、留意着、小心着。
在这样荒僻的路上，在这样没有车也没有人的路上，我的出现和他的出现一样，可能都会给对方造成某种紧张。于是我特意迈着坚定的步子，以比刚才快了一些的速度向他所在的方向大步而去。让紧张感迅速绷紧是一种解除紧张的好方法。
一直走近跟前才看到，他是在放羊。
他的三只羊正在墙根吃草。草是去年的草，枯萎干黄如柴，却可以在羊那里依旧是美味佳肴。看见我推着车子走过来，这三只羊也感觉很新鲜，齐刷刷地停止了低头吃草，都抬着头看着我。他们的主人则没有这么没有教养，他先是看了一眼，然后习惯性地扭头去看别处，及至走得很近了再看一眼过来，我便及时地抓住了这个四目相对的机会，和他点点头，搭了搭话。
放羊啊！前面能到河边吧？
这种近于没话找话的格式，是互相都解除紧张感的灵丹妙药。他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意，说再远他也没有去过，就在这一段放羊。那三只羊看主人和我说话，明白我不是大灰狼，通常那种披着人皮的大灰狼，也就放心地继续吃起草来。草实际上是长在墙根的沟里的，那里才是去年的时候的路面。现在脚下这高高垫起来的砖石水泥块已经将除了墙根位置之外的全部路面都盖住了。
这样的覆盖显然是应对大车行走需要的。这条荒僻的路两侧，有很多林地，也有很多库房，里面停着很多22轮的大卡车。想必在春节假期完全结束以后，就会重新忙碌起来。那些大车走在这样的坎坷的路上，肯定摇摇摆摆像是过节喝多了的巨人。它们载重往返将路面上的坎坷反复碾压，碾压成更加坎坷。它们在城市的远郊做着支撑城市的某种需要的运输，城市不能为它们提供光明正大的市政设施服务，只能让它们自己在资本的自我选择下找到这样交通没有限制且租金便宜的地方来。
这距离滹沱河已经很近了的河滩地，一向都是小麦大面积种植的产粮区。粮食价格的持续低迷使它们先是被种植成了果园和苗圃，然后又将林木铲除垒上围墙变成了一个个大院子，院子出租的收入远远比农业种植来得多、来得快……
在走了多一半的时候，我才从路边的残留的一些蛛丝马迹上意识到，其实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那时候这条路上从来没有走过大车，完全是农业社会里的植被状态。草木虫鸟天空都相当宜人，让人不忍心一下就骑车走过去，也是要这样慢慢地推着车子走一走。不同的是，那时候这样慢慢走着的时候总是被眼前出现的各种花草物象所吸引：有一望无际的田垄，流水哗哗的渠道，弹性的土地，盛开的牵牛花，柳树的树荫，蝉鸣和鸟叫，还有与这一切相伴的盛大而遥远的静谧。某一个中午，还在这条路上看到过几个直接躺在路上歇晌的农妇，她们受雇来干农活儿，中午不回家，田边树下路上就是午休的最好选择……
我所以认出了这条路，是因为它还保留着过去的那两个拐弯儿，两个各自都是九十度的拐弯儿，是原来田地中间的庄稼道横平竖直的走向在遇到一堵墙的时候的连续两个避让。这两个直角弯儿的挨着的锈蚀的红砖墙里面，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树冠是墙头的高度的好几倍，所以墙头对视野几乎没有什么遮蔽作用；人走到这里，目光总是不由自主都就会被那一排高高的树冠所吸引，或者在它们的阴凉里歇一会儿，或者会给它们拍一张透视感很好的照片。
今天再次走到这里，觉着墙高了很多，墙里的树没有了，视野被压制了下来。满地的砖头和水泥块儿形成的坎坷使人脚步踉跄，磕磕碰碰，全部注意力都不得不放在脚下。即使如此也还是将既往的地理记忆、道路走向记忆激活了。
急剧的城市化使城市郊区以这样“荒僻的路”的形式不断向外扩张，要想再找到原来那种环境气氛中的自然道路，就需要到离开城市更远的地方；而离开这座城市更远的地方，已经接近从远方扩大过来的另一座城市的辐射范围。城市化对自然生态的强大驱逐力，使越来越多旧有的天人合一的环境一去不复返，也使再想走一走未经打扰的野路的爱好殊难实现。退而求其次，这样“荒僻的路”上，虽然有垃圾和坎坷，可也至少暂时还有安静，哪怕是偶然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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