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据说滹沱河的名称源于其河水流过的时候的声响。
想来那一定是在山区，在落差很大的地方，在河底有石块豁隙的地方，在有洪水流经的时候，在丰沛水量之下特殊地形地貌条件下形成的奔流之声吧。
因为滹沱河早已干涸，因为洪水也已经少见，所以现代人几乎没有机会再能追寻享受到这样滹沱滹沱的浩浩汤汤的流水之声了。
让人惊喜的是，在河道修复的生态工程结束之后，一些落差很大的流水坝边，有意无意地重现了这样古老而悠远的流水声响。它宏大持久，永续奔腾，将分分秒秒的时间与滔滔流水之声互相镶嵌在一起，使人驻足其侧，只是望着白色的浪花、听着滹滹沱沱的水声就能进入若有所思的恒久审美之境。
这个气温骤然上升到了十五六度的黄昏，我和多年未见的友人一起坐了地铁循踪而至，在宽阔平静倒映着右岸的塔影的滹沱河边漫步，仿佛从来都是天天见面一样的谈笑之间，渐渐就被眼前万物有灵的自然盛景所吸引，一次次兴奋地指点着，遥望起来。
淡蓝色的河水上时时有䴙䴘划出来的笔直而短小的水线，这种不怕冷的小小水鸟在春水荡漾之中的感受一定也是如鱼得水一样的自由与舒适吧。它们几乎就是会飞的鱼，是经常一头扎进水里，很长很长时间才又在远处浮出水面的鱼。
天空中有振翅回巢的白鹤，它们以缓慢优雅的姿态盘旋着，俯瞰着河心岛上茅草猎猎、树影参差的位置上的家。
远远地看见远处收窄的河道上泛起的一片白色，那片恒定的白色之中分明有一刻不停的变化，一刻不停的变化中却万变不离其宗地一直能形成那片恒定的白色。因为河边修了长长的围栏，所以立刻趋步而至的热情不能取了直线奔向那片生动的白色，不得不走了迂回绕行的路径。及至刚刚靠近一些，就已经能听到硕大的水声；硕大的水声盖过了身后沿河公路上汽车的轰鸣，逐渐成为环境中唯一的声响，刚开始让人惊喜，继而让人难以接受，不知不觉地又使人沉浸，听而不闻，似乎四周从来都是一片静寂。
这是自然的声响的独特魅力，只有河水的滹沱之声，只有风霜雨雪的天籁，只有大自然本身的声响，才会有这样的神奇的功能。人在这样的声音的怀抱里，收获的是兴奋，是安详，是沉静。
我们在惊喜之余的端详，在端详之余的沉默里，伫立在翻卷着白色浪花的岸边，关于万物有灵的一再感慨之后，便凝视着每个位置上的浪花出起了神。古人的绘画作品中经常把浪花画成规则线条之下的翻卷之状，很有点现代装饰画的意思。小的时候看到这样对本来无拘无束的浪花的表现，总是觉着有点可笑。现在终于回到了自然的现场，才赫然发现，那些浪花的确是规则的，是在不断变化中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自己近乎固定的格式的。湍急的流水因为流速、因为遇到障碍而泛起白色，在什么位置上上卷，在什么位置上落下，在什么位置上有什么样的弧度，都一成不变。古人的描绘浪花的时候，肯定是在这样的浪花边如我们一样凝望了许久的。他们对浪花的再现和表现的路数，貌似呆板实则生动，后来的浮世绘和卡通漫画中其风格源远流长的事实本身，就已经说明了被后人比照着自然景象而五体投地地认同。
看水看浪花是很容易忘记时间的，黄昏降临，夜幕落下，河水在灯光中，孤岛在水面上形成平静的暗影。白色的浪花却还是白色的浪花，滹滹沱沱的声响还是滹滹沱沱的声响，不因为人来人去、天色明暗而稍有不同。渐行渐远的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再回头，努力张望，侧耳倾听，几步之遥就已经又回到了车声中去了。
我们因为一起在自然中的沉浸而彼此更加靠近。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回到同一个母亲身边的经历，让我们重新确认了同胞关系。在这个往往不如意的世界上，这样回归母亲怀抱的确认，可以扫平一切自身的与他者的龃龉和挂碍。在关于滹沱河的滔滔水声的审美回味中，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停停走走的奔驰中，很容易就在我们各自戴着口罩的面孔和必然趋同的心绪中，弥漫起甜蜜的梦。
（题图摄影：姬旭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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