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五月中旬，骑车在青葱的大地上漫游，总有出乎意料的风景。比如，这一片开了花、结了籽的大葱。
对大葱的印象一向都是菜地边上的一排，一排大葱站成一队，顶着花头挺立着，主人每天摘菜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菜都弄上一点，最后顺手拔一棵葱，咔哒着大葱根部新鲜潮湿的泥土，慢慢地走回家去。那样的大葱只是各种蔬菜中的一种，是种类意义上作为对比存在的蔬菜之一而已。它作为必要的作料在炝锅炒菜和炖肉拌馅儿的时候的角色，不可或缺。有特别喜好其口味者，会用生葱卷饼，是为原汁原味的嘬取这种大地酝酿的自然物的极致。
而眼前这片堪称广袤的大葱地排挞而去，即使不在广角镜头里，裸眼所见，由无数棵大葱组成的大葱地，也已经近乎能显示地平面的曲线弧度。
一只小小的蜜蜂吸引着视线，让视线从遥远的无尽之处收回来，收回来专注于一个具体的大葱花头。那蜜蜂的独特不在于它小小的身体和翅膀经常会隐没到大葱的花头之中去，还在于大葱的花居然也是可以吸引蜜蜂的。在我们想象中一定也是辛辣的大葱花头之中，一样有甜蜜的花粉，有可以酝酿出蜂蜜的原浆，那一定会被叫作葱花蜜。
每一棵管状的青葱都顶着一个白色花头，仔细看花头是由无数细小的花朵组成的总状花序。好像大葱知道自己的花儿太小，只有这样联合成一个总体的火苗般的形状，白色的火苗，才能在五月的大地上形成有足够个性的魅力。
五月的大地上，除了犄角旮旯里一棵两棵花瓣舒展润泽的芍药，除了散发着油脂的清香的蔷薇以自己古老的匝地姿态婆娑地盛开着以外，大多数的花朵都已经落尽；可是论面积广大，那还是麦子的天下。麦子之外的各种蔬菜也都努力散发着只属于它们自己的馨香，不过每一种蔬菜都不会有多大的面积，像眼前如此大面积的大葱，真是少见。印象里只有过去的生产队或者国营农场，只有地广人稀的国外农庄里才有类似的场面，现在不期然地就出现在眼前，让人惊喜之余难免流连忘返，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大葱作为一种草，在所有野生与驯化的草木之中绝对是独特的，其管状的葱茎和青蓝的颜色具有鲜明的可辨识性，只要一瞥之下就可以让大多数人叫出它的姓名来。我们看惯了它们被整齐地种在小片菜地里规规矩矩的样子，现在这样无边无际地展开，在相当程度上恢复到了它们在原始自然之中存在过的原状，就多少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就会不大认识了一样地端详、确认。在端详、确认的过程中重新给自己的眼目鼻舌定位，定位大葱之为大葱的全部细节表象，知道大葱原来也是能以如此的面貌存在的。这在相当程度上拓展了我们对这种熟视无睹的蔬菜的认知，重新形成了对于大葱的美学形态的牢固观念。
通常都只是躺在菜市场里的一种菜，它们在生长状态，在大面积生长状态里的样貌，总归是有看一看的必要的。不只是要满足知道事物的前世今生的追寻欲，也是为了人生在世审美的丰富性。
这片大葱在我眼里之所以能形成出乎意料的风景，是因为面积很大，也更因为有木篱笆而显得很入画。
木篱笆是这幅画的要点：是木篱笆而不是没有篱笆；是木篱笆不是砖墙，是木篱笆不是铁艺篱笆；是由横竖的原木树枝间隙很大地绑定的木篱笆，而不是庭院装修中那种密不透风的一条一条竖立的模板镶嵌成的木篱笆。
木篱笆是一种明确了大葱的范围不受干扰的界限，是一种象征性的阻挡或者叫作标志，在过去的年代里可以防大牲口踩踏，在现在也依然对车轱辘和人的脚步有阻碍作用。有意思的是，人走到木篱笆边，对这种阻碍一点也不在乎，人所在乎的是这木篱笆和木篱笆里面不被干扰的植被之间的古老关系。
在有木篱笆的年代里，一定是农业社会人与自然贴合着的状态，工业化和大规模的建筑尚未到来，不论是植被还是木篱笆都具有季节性和暂时性的特征，一岁一枯荣，篱笆也可能发芽，篱笆也会朽烂，篱笆的黑褐色的横亘线条和植被郁郁葱葱的笔直颜色之间，有适合人的眼目的古老审美秩序。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风景画，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的风景画，往往都会有篱笆入镜的缘由。篱笆是人对自然恰当的干涉，是既干涉也尊重还不过分打扰的分寸感的表现。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这有木篱笆的大葱地，就是现场感强烈的艺术品。因为它没有被刻意摆放，不属于展示品，而是就置身于生产生活的自然秩序之中的不经意的场景，所以反而让人更觉着有完全没有准备地一脚踏入画境的不尽之妙。这是骑车漫游者的重要乐趣之一。经验表明，它几乎不能定位，也难以传播，甚至拒绝重复，和我们的人生本身一样，具有邂逅的唯一性，很难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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