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母亲有两个同学是她的好朋友，非常好的好朋友。一个是肃清姨，一个是全凤姨。印象中肃清姨瘦而高，全凤姨胖而矮；肃清姨说话声音低，全凤姨说话声音高。她们毕业以后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她们的家乡都在靠近北京的地方。靠近北京也不是北京，不过总归比不如那些地方更靠近北京的地方要高级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去过北京的时候，我就有这样靠近北京就比较高级的感受，这种感受似乎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很多人都有。这很微妙，谁也没有说过，但是谁也都在心里承认。
政治话语里的崇高就不说了，说的是生活里的气息。生活气息高级在哪里？北京来的人穿着时髦，即便是在那个非灰既蓝的年代，也会时兴个围巾啊懒汉鞋啊背挎包的方式啊之类的小细节，让不懂这样的细节的人显得很土。而靠近北京的地方，也就靠近了这样的时髦。至于去北京方便，不必旅程劳苦、路途颠簸，可以一天打个来回；口音好听，在更远的地方的人听来还以为那就是北京话等等，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所以偶尔肃清姨或者全凤姨来这里出差和母亲相聚的时候，我就多少感到有点自豪，自豪于母亲有这样靠近北京的好朋友，自豪于一向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的我自己可以近距离的接触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听她们说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的事。不过，我对她们姐妹其实次数很有限的几次相聚印象却都不怎么清晰，只对其中一次记忆犹新。
那应该是1973年或者74年的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已经睡下的时候，母亲和肃清姨还在床头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压抑。是怕影响我睡觉，也是怕自己的话传出去，怕外人听见。这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常态，我们小孩子也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家里说的任何话，都不要对外传，传出去就有可能引火上身，例子很多，都是活生生的。
可是这一天晚上，她们说的话不仅吵醒了我，还使我再无法入睡。吵醒是因为越是声音小就越是要集中注意力听清楚的本能让人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再无法入睡是因为她们所言所语的内容。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有问题的啊！他们看出来他有问题还把他绑起来打，吊着打，头朝下，有人拿砖头砸，工人民兵还拿着铁棍打了他的脑袋……”
肃清姨用那种很靠近北京所以在外人听来就很像是北京话的口音低低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这种口音一向是自带可以傲世群伦的光环的，现在居然充满了与外地一样的卑微怨怼与哀戚无奈。母亲跟着她的话，也和她一起陷入了深深的悲愤之中。劝慰的方式只能是锥心刻骨地倾听和义愤填膺地唏嘘。
“他长了个傻大个子，其实智力发育也就四五岁的水平啊！任何人看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他是有问题的，不是正常人。退一步说，就是没有问题的普通人，他犯了什么罪？不就是在宿舍区里逛来逛去，别人问他他只是傻笑，回答不了问话吗！说他是小偷踩点，说他是流氓正在踅摸适合下手的对象，说他是阶级敌人伺机搞破坏，说他是特务接头被发现了故意装傻……好多人都动手打了，打死了就打死了，没有人负责……都怨我，没有看住，跑出去一天到处找到不到，最后找到了就已经是尸体，遍体鳞伤没法看啊……傻子也是自己的孩子，他傻不傻对我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我都是他妈，都是我生下来的孩子，他小时候是不怎么显得傻的，和一般的婴儿一样，很可爱，牙牙学语的时候还都很正常呢！那些动手打人的人，往死里打他的人，也都是母亲所生，也都会有自己的孩子，保不齐谁也会有个傻孩子，他们怎么就那么下得去手啊……”
她的话语屡屡被她自己和我母亲两个人一起的哭泣所打断，有时候母亲劝她，有时候她又自我坚定起来，幽幽地说：“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他也不太知道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是没有什么痛苦吧，除了打在他身上的那些皮肉之苦！你说人傻怎么就不能让皮肉也跟着一起傻啊，你说怎么那些人就那么下得去手啊……”
这些我之前完全没有听到过的话使我很是惊诧，不由得就开始想象那被很多人动手打死的傻子哥哥，他在那个自己走失的地方所遭受的公开的私刑场面其实在我自己的生活里也是多次见识过的，所以一点都不能想象。只是这一次距离我自己很近，受害者是肃清姨的孩子，傻孩子；如果我早晨起来变傻了的话，再走失了，走到一个陌生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就有可能遭受和他一样的命运。傻子不能离开父母，离开父母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千万不能变傻，变傻就已经和死亡不远了……
想象和由想象而来的恐惧在我似睡非醒的状态里深深地攫住了我，一直到起来解手，彻底醒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地看到母亲和肃清姨还坐在那里哀哀的样子，才终于将那种恐惧驱散。那不是真的，我不是傻子也没有走失，周围的人都认识我！
那时候夜一定已经深了，或者是肃清姨看见不傻的我的样子想起了她死去的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再也待不下去了，就起身离开，要回旅馆去了。母亲随着去送，很久没有回来，一定是又站在院子里说了起来吧。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没有跟我说这件事。后来也没有再提过，至少是没有当着孩子的面提过。而肃清姨此后，有没有再来过，我就完全记不得了。肯定是很少了。人生的遭际会使人在成年以后逐渐将年轻时候的友谊推远，大多数时候不是谁故意要遗忘，只是因为世事无常，每个家庭都有自己难念的经，大家各自都被自己的生活拽向了不由自主无暇他顾的渊深之处。
这件事像童年里的很多事情一样，过去就过去了，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过去几十年以后，在有些人开始怀念那个年月的时候，它突然就在某一个生活之间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开始还比较模糊，后来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我可以用文字将它们一点一点还原出来的程度。也只有现在，现在自己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当年的岁数的时候，我才深深地懂得了肃清姨的内心，懂得了她那永远挥之不去的祥林嫂式的悲楚。这样的事，只有我这样的外人会忘记，她是至死都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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