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因为需要走过一座还没有修好的桥，因为要经过非常坎坷颠簸的堤坝路，要在七扭八拐的曲折中探索前行，所以真正到达湿地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在这样很早的早晨，除了那些矢志不渝的垂钓者之外，再无闲人。而垂钓者是只盯着水面而完全不及其余的。所以湿地里不仅有城市里没有的安静，还有一般的田野里没有的由植被的多样性和人类活动稀少所支撑的丰富中的安静。在这样丰富的安静里好像有很多声音存在，但是每一种都吵嚷，每一种都符合你想听就有不想听就没有的神奇原则。
在这么早的早晨，只遇到一位来得更早的人，是用抄网抄鱼的老汉。他的自行车上绑着手柄很长很长的抄网，后车架一侧挂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是满满的柳叶似的小鱼儿。这种小鱼儿是适应湿地水浅、水域不连贯等水环境条件而生的，永远长不大。
抄鱼的老汉显然对自己的收获很满意，对自己早晨天刚亮就骑车从村子里出来，沿着有大杨树下有滚滚的流水水渠的土路，一点点地迤逦而至，深入到湿地里来，在蓊郁的林地边缘的一片片小小水域中用抄网作业得来的这些收获，心满意足。
他所经过的从漕河向府河引水的水渠边的大杨树下的荫凉，因为一直有滚滚的流水而显得更有北方罕见的渗透到了气候深处的湿润。是临近白洋淀的地方的水汽多起来的气候状态，这个早晨只有他最早享受到这样的气候。城市早就预警的橙色高温什么的，好像与这里的一切都无关。
他详细描述了怎么吃这些小鱼的步骤，说得满脸都是已经吃到嘴里的喜悦。终于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其实是对自己大一早起来到湿地里来抄的这些小鱼的过程更感兴趣，如果不是这样得来的鱼，是市场上买来的，就不会有这样的由衷的持续愉快了。
他的愉快洋溢着，一定要帮我们的忙。就是给我们指点一下什么地方的苇叶最好。在他的判断里，我们在这个时候来，又没有带着钓鱼的家伙什儿，那就一定是来揪苇叶的了。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他说顺着林子边往东走，那边的苇叶长得大，那些苇子能长一丈多高，苇叶顶这边的这些小苇子俩。他对苇叶的描述里立刻就飘出了粽子的香气，让人不禁想到，苇子叶，这个季节既鲜嫩又已经长成了形状的苇子叶，是不是也可以用来蒸饭。蒸饭也一定可以把植物的清香送到口腹之间吧。
向东走，果然在经过林中窄窄的小路，绕过小路上倾斜的树干之后，出现了大面积的草原一样的湿地。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没有水的地方就呈现着一种罕见的草原景观。
草原上的野草野花自由生长自由开放，往往是某一种草集中生长，某一种花集中开放，其间在哪里生长在哪里凑群完全没有规律，一片长在高高的土坎上的小蓟正一起开出紫色的花朵，紫色的花朵成了片就在绿色的视野里形成了一个焦点，让人不由自主地凑过去，走过去看个究竟。这才是大自然的花海景观，是单一品种的花朵和植物的多样性互相参差的有趣存在。
自然的丰富性不到野外是想象不出来的，不管你以前曾经多少次置身自然之中。再次来到野外，总是能一边走一边发现。就说眼前的小蓟，也还有一种高大的品种，像是热带雨林中的植物一样棵形巨大；小棵形的小蓟不管长得多么老了也永远不会长成它们这副高大的模样。这些大棵形的小蓟一改小蓟给人的小巧精致花朵密集的印象，成为一种与人比肩的变异者的恣肆模样，看了又看，也还是让人多少有点心惊的感觉。
草原一样的湿地中有人蹲着割草。走过去搭话，问割的是什么草？这是一位戴着大草帽的老人，他回答说是“白饸饹苗”，喂羊的，羊爱吃。他82岁了，说是在外面做瓦工，一直做到80岁，自己还能干，可是没有人敢雇了，只好回家。回家也待不住，出来找点活儿干干，给羊割点草，电动车在那边呢，开不过来，要是能开过来就直接开过来了，累不着。
这样说着，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裁好的白纸，然后是一个装药的小瓶，倒出点烟丝儿来，卷了一下，叼到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三口五口就抽完了。他卷烟抽烟的过程中一直在给我们讲他打的野草，一会儿将镰刀夹到腋下，一会儿又拿到手里指点着没膝深的草丛中的各种草。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卷烟抽烟。因为烟点着了，开始抽了，一直到抽完了，都没有影响他说话的节奏。
这是歪脖“老李”（醪醴？），能吃，最好是花穗儿还没有怎么长大的，揪了嫩叶开水一烫，放花椒油，可好吃了。另外一种，对就是这种，他走了几步，从众多的杂草中找出来一种，说这是圆叶老李，不能吃。不过也有人吃，吃了也没什么事。就是不如歪脖老李好吃。
他兴致勃勃地讲说，呈现着一种人和土地生活在一起的人生状态。那种将生活在天地间的知识和经验总结出来以后再予以传达的诚恳质朴之间，有一种古远的人类生活气息，那时候人们俯仰天地，与四季之间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共生的劳动与获取之间，人也更多地同于遍生的植物，同于宏大的天地秩序本身。
这是靠近湿地的古老生活模式最后的一点点延续。人工改造的计划据说即将开始，一切都将失去原始的风貌。
湿地生态按说是非常丰富的，不只是植物动物的多样性，还有天造地设的地形地貌，高低错落的生物状态以及毫无规则的水陆参差之状。然而先是填埋湿地作为耕种之用，后是干旱加剧湿地大幅度减少，然后好不容易迎来了保护湿地的意识觉醒，却又在被严格规划过的人造湿地的过分整齐划一里让人无奈。那些有着湿地名号的公园，往往都是向城里的公园看齐，以横平竖直为己任，所有的乔木灌木都排列有序，不允许有自然滋生的野生动植物自由生长……
其实人们在非城市的地方需要的，不是人工湿地公园的整齐划一，而是自然湿地的参差模样。自然湿地有大自然的各种意外，而没有人类公园里的那种过分干涉与禁止。只有那样的非人类规划与安排，在只保护不干涉让大自然自己按照自然规律生发生长成熟衰老的原则下，才能触发人类审美与创造的启发机制，让人重新体验到天人合一的美妙。
我们在草原一样的湿地上行走，高高的大杨树上突然滑下来一只踉跄的黑白花喜鹊。它飞行的姿态是笨拙而屡屡不得不中断的，最后一下摔倒了草丛中。显然是一只还没有出飞儿的小喜鹊，意外地从窝里掉下来。幼鸟一旦掉下来就很难继续存活，自己的觅食能力有限，又没有什么能力抵御随时都会出现的捕食者……
父亲很自然地就向着那喜鹊最后落地的草丛走过去，一步一步探索着，小喜鹊奓撒着短短的翅膀努力向前连走带飞地跑出去一段，父亲赶紧又跟过去。找啊找，找了很久很久也再也没有看到小喜鹊的踪迹。这个寻找的场景无意中就让父亲重回了童年中某个类似的情境，这是不到真正的湿地自然环境里就再难实现的一种忘我状态。
他很投入，我们很高兴。大自然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抚慰了每个人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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