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夜里，从县城回来，拐上村边过去的旧路，路上没有灯。刚才县城外环边公园广场上人山人海的热闹，瞬间变得非常遥远。那种所有人都近乎没有立足之地的消夏之状，是人类聚居的常态，眼前这样没有灯光的黑暗其实更是。但好像没有谁愿意承认这后面的判断，大家都自动规避了黑暗。
我无声地走进黑暗中的道路，有一种探索的兴奋与复归的享受。黑暗是夜的原色，是自然没有驱离现场的真实情况。它让人自动噤声，让人想象无穷，让人渐渐地就有渺远深邃的意趣。
路边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一律都是黑黑的，黑黑的灌木和乔木都只有逶迤的轮廓，在黑得较淡的天空甚至是蓝色的天空衬托下，静静地显现。比较而言树冠更黑一些，树干则是一种暗灰泛白的颜色。在小雨里，它们都是湿润的。这种湿润，不单纯是因为雨水打湿了眼前的一切，也因为雨滴落到了你的眼睫毛上，让视线迷离模糊。
很黑的夜与很黑的树融为一体，只有置身其间的人才能分得清黑的不同程度，才能在黑中有不亚于亮的时候的分辨力，分辨出道路的走向与边界。
小雨微微地下，深远的黑暗像是胡同一样压迫过来，胡同那一端是公路上的车水马龙，公路上的车水马龙把公路照得亮如白昼，成为这条黑黑的胡同的尽头，成为黑黑的夜里的一个可见的节点，乃至希望。
望灯火而去的夜行者，一如趋光的昆虫。久违的趋光性被激活了的时候，好像只能是在这样下着微微的雨的夜中。
雨一直下，从夜里下到黎明，从梦里下到清醒。
整个夏天集聚在屋子里的热气终于开始消散，高处还有明显的剩余，低处已经近乎荡然无存。这是即将到来的秋天为人间做的一点点事先的清理工作，随后的秋凉将会如期而至，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可以让人喜不自禁。
雨打断了既往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将原来天经地义的、不可改变也无意改变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什么事也不必急了，不用急着去打开电脑，不用先做上饭，不用马上去厕所，也不想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至于去上班这样早已习惯的事情，也变得非常遥远。
下雨使人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只是站到窗前看雨。
雨摇动柳树团状的树冠，一次次按下去一次次抬起来，雨幕并不是想象中的整整齐齐均均匀匀地铺排而下，而是一道一道地像是上天的花洒一般，白花花地冲下来一道，过一会儿才会有另一道。
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不怕雨水，不管一道道的雨水怎么从天而降，他们都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或者说是享受着，静静地吸着水。它们的样子是沉静的，但是你盯着它们看，看得时间长了就会感觉到，如果那不是一棵植物就一定会跳起来笑着喊痛快痛快。它们是雨水第一时间里的受益者，它们热爱它们生长的这片天地，该有雨的时候终究就会有雨到来。
雨在黎明中，于没有光线可循的整体性亮度增加中，逐渐停住了。好像今天的雨就只是为黑夜而来，见不得光。
雨停了就是停了，没有檐上的滴水，没有屋瓦上最后几声滴答，倒不是因为雨去得怎么决绝，仅仅是因为现代建筑已经没有屋檐、没有屋瓦。雨停了，一切都像是没有被雨淋过一样的一片安静。
但是这时候你一定要走出去，走到楼顶的平台上去，平台上雨幕刚刚收去的潮凉还没有散尽，空气中还有最后的水星，但是处暑时节那种明确属于秋天的爽利就已经遍布天上地下所有的地方。负氧离子充分的空气状态里的呼吸格外舒畅，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有一种把一切都放下的欢欣。
大口呼吸不大口呼吸都是可以的，到了深山老林里以后那种由源自肺部的顺畅而来的欣喜，充盈了身心。浅灰色和乳白色的云参差交叠形成的鳞状天空与以玉米青纱帐唱主角的碧绿大地，大地上墨绿的树冠，大地边缘黛色的山峦，都在绝对的一尘不染之中向你展示着天地之为天地在不被人类打扰的时候的纯正，让你意识到下雨之前不仅有挥之不去的燠热还有习以为常的污染。只有这样一夜的大雨之后，才会给你重现一下地球环境里既往的荣光。
我站在楼顶平台上伸出手去，尽量平稳地拍摄了一段雨后大地的视频，配上音乐以后就有了一点点回忆的凭借，就有了一点点未来可以记住的线索。这似乎是很普通的一夜雨与雨后的景象、气息、味道，其实都是我们平凡庸常生命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你注意到它的存在了，平凡庸常也就有了高光的点缀。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