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早晨四点醒来，隐隐约约就听到黑黑的大地深处，去往城镇方向的道路上有广播的声音。起身坐定了，慢慢听清了只言片语，是关于防疫的通知和决定。但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措施，而都是大而化之的正确词语。好像还是通常那种广而告之的宣传，实在是有点浪费，因为在凌晨绝大多数人都还在睡眠中的时候进行高音喇叭广播，其当下的主要听众除了我这样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之外，就只有清洁工、下夜班的人了。
这种广播是循环播放的，“有始无终”，只要有电就会一直重复播送下去。制止它的只有白天到来以后喧嚣的噪音了。或者，这就是为什么在凌晨进行广播的原因吧。这时候没有噪音，准确地说是一天之中噪音最小的时候。
按部就班地洗漱做饭吃饭，突然意识到不对，这是有紧急的疫情了。果然手机上出现了五点开始静默的信息。
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要带的东西，蹬上鞋，连滚带爬地下楼骑车出发。到了大门口，虽然刚刚是天色微明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些穿着工装像是工人的人蹲在地上。一辆面包车恰好经过，保安和司机说话，我从车的这一侧出了门。略略扭头发现那面包车没有开出来，一定是被拦住了，不让出去了。
不是主要通道的村口上的铁栅栏门也已经关上了，地上坐着一个小伙子，让他看了看我昨天刚刚做的核酸，然后搬着自行车从铁门边的水沟上迈步走了出去。后来证明，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我当时重新骑车离开的时候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时刻的重要性，努力装出不着急的样子，不能骑得太快。
这种被压抑着的兴奋和恐惧、庆幸与后怕之下的骑车节奏是很难掌握的，一直到感觉已经离开相当远了还在努力向后看，怕有成年的管控队员知道了以后追出来。后来想想，那个小伙子虽然年龄不大，但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因为说出来的话，别人就可能会说他失职。其实我不过是在规定的封闭时间五点刚刚到了的那一刻离开的而已。
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之前就知道回不去了，小区已经封了，不仅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而且也不让进了。住在办公室是肯定的了，所以心态也就平稳下来，以前在办公室只能做事务性的工作，一旦事务性的工作做完了就待不住。现在心态平稳下来，突然可以整理桌面了。电脑桌面和放电脑的桌面都可以整理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整理了。整理清楚以后确实是有一种焕然一新心明眼亮的好感觉，在好感觉里人就可以一时忘掉外面的世界。
其标志就是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喝着茶看书了，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了，不再在意现在几点了的问题，时间变得光滑起来。这就真正进入了以厂为家状态。
没有想到，事情急转直下，被封闭的地区迅速扩大，没有疫情的几个区也在隔了一天以后彻底封闭了。抢菜成了热词，面对汹涌的人潮，只能选择知难而退了。等所有的菜都被抢光以后，每个商家都被勒令关了卷闸门。
走过一户卷闸门没有关严的蛋糕店，蹲在地上问了问，里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板，从卷闸门的缝隙里将月饼递出来，将条形码递出来，完成了交易。谁也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妥，这种几乎是猫与耗子的高度空间上的交易还没有完，后面已经又来了一个买主。也自然取了和我一样的姿势，蹲在地上隔着卷闸门问答，里面的女人说只有月饼和桃酥，没有无水蛋糕……
拎着这仅有的一点点收获回到办公室，我努力想了想自己都还有些什么，如果封闭下去够不够。
检查了一下我的库存，多多少少，种类上居然还有红豆、粉条、香油、黄豆，大米，鸡蛋，白糖，带鱼罐头，梨，挂面，玉米，蜂蜜，木耳蘑菇……
好了，应付三五天七八天的静默应该是可以的了。
静默这个词是最近一个时期才用起来的，以前好像不叫这个，直接叫封闭式管理。
静默这个词虽然没有人解释，但是大家天然地一听就懂，就知道还是封闭的意思。只是，这个静默的“静”还好理解，就是静止在家里的意思，其相对的词是“动”。但是这个静默的“默”却多少有点费解，似乎是让人们不要出声，只管在家里不出声地待着就行了。当初的封闭式管理是被封闭管理，现在的静默自然也是被要求静默。这是应对病毒流行的最根本性的绝对措施。
封闭或者说是静默的生活，不管在家还是在单位，性质都是一样的。因为空间被限定在了这个狭小的范围内，一天一天从早晨起来到天黑，出来进去都只是看到同样的景象，所以时间逐渐就会有了重复感，就会将昨天今天和明天混同起来。与外地没有被静默的朋友联系，传来那里的照片，街头的日常景象也令人十分感慨。那在平凡现场中的每一个人看来都天经地义的一切，从被封闭着的角度看上去实在是太美好了。尘世间的一切，当下的一切，都具有美的属性，之所以看不见仅仅是因为苦难暂时没有临头。
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阅读和书写成了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行动上有了限制，最大限度地让心灵自由就是唯一的选择了。有自己的事情，有自己的追求，就不会因为任何外在的现实变化而受到心绪的过分打扰。这就是人为什么要不断学习和进步的原因：只是为了自己在精神上过得更好，可以在必然不会一帆风顺，必然会存在曲折的处境里，一直有所依托。
当然，这都是在静默之初的想当然，在后续漫长的静默期里，实际的考验肯定将会超过这样的想象。毕竟，这是第一次被静默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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