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静默是全城性的，任何没有静默而走在街上的人，都很显眼。一般人是出不了小区的，甚至不能出楼道门，只能在家里。能在街道上走的，基本上都是穿着上有某些明确标志的人。
穿制服的人包括大白都自不必说，穿红坎肩的也很显眼，至少也是要在T恤短短的袖子上戴上红袖标的人。红袖标上有黄字，黄字具体是什么倒好像不是很重要：“志愿者”“执勤”“治安员”“联防”“防火巡查”等等什么都有。这样走在街上就有了外在的通行证，就不会被交通卡口截住，就不会有警车突然停到跟前来盘查。
任何证件和证明其实都不如这样外在的“说明”更有效，更可以让人无后顾之忧地走在街头。这并不新鲜，历史从来如此，没有例外，每次社会的大事件中大抵都会如此。人是一种符号动物，自然地会对代表特定意义的符号有予以认同或不认同的直观判断。着装特征、标志特征、队列形式乃至步态和脚步的节奏感、行为方式、话语方式、待人接物的态度都是这种符号的组成部分。
说到话语方式，古今中外任何一次对社会大规模管控其实都会出现类似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对个体的人进行单独的解释而是将违背之后的相应措施广而告之。
这也就不难理解一些人的俯瞰语气了。这极个别的人，一朝责任在手之后便可指指点点，张嘴就可以是妨碍了、破坏了、扰乱了等等，其结果完全可以抓走、拘留。在这些突然拥有了责任的人看来，一切没有被赋予这个责任的人都是他们的管控对象，都是被管控者，都不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他们天然正确，你们天然错误，他们从一开始就代表了永远的对，你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畏葸；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状态与街头安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的广播如出一辙，那种镇定有力的语气和必须服从的口吻都似曾相识。过去了好几十年，还是能一下子就回到上一次大规模社会情况的历史中的那个状态里去，恢复起来毫不费力，让人不禁感慨系之。
门卫一向是个不大起眼的职业。
在静默中却已经成为一个令人羡慕、令大多数人羡慕的岗位。门卫不仅可以在小区门里门外的临界线上自由移动（其他人一旦靠近那个位置就会被拦住、被劝返的），而且还程度不一地掌握着让你进来不让你进来、让你出去不让你出去的权力。
门卫可以正常上下班，穿着制服走在路上不会被盘查。他们在整个静默期里都会被当作必须工作的工作人员来对待，其职业身份使他们拥有天然的不在居家静默范围内的正当性。
穿着反光背心的保洁人员虽然也和他们一样拥有自由地走在街头的权利，但是没有门卫管理他人的权力，职业地位略逊一筹，但是也已经令那些只能在屋子里隔窗望着这一切的人羡慕不已。因为可以正常上下班，可以正常地走在路上，这是这些不必静默的人最令人羡慕的。
同样被羡慕的还有社区里的工作人员，还有志愿者。
在小区大门里面的核酸检测点，这位穿着红坎肩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就是一位社区工作人员或者志愿者，她正在那里高声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么几句话：“啊，就拿回一个显示片来，啊，所有的垃圾都拿回来啊，就是为了不让垃圾到处扔，互相传染，你们看看，你们这样这疫情还有个完吗！这么点儿自觉都没有，都什么人啊！啊！”
她这是在说抗原自测的那一袋子东西，头一天只说让检测完了拿回来，人们还以为是要拿回来看结果，所以大多数人都只拿了有阴性显示结果的白而扁平的显示片，没有拿回其余的“垃圾”。她对此大发雷霆，没有人和她争辩。在一个没有人争辩的公众场合里这样自由宣泄，一定是其身心状态的内在要求吧。
别人虽然不说话，但是情绪上也一定受了些影响。比如我扫码的时候，那个负责扫码的就明显不耐烦，用愤怒的指责口气说：“抬高点儿啊！”
我马上配合，这才顺利扫码。刚才也不是故意不配合，是从来没有要求过抬高点所以不知道抬高点而已。
她们很累很烦，人在这种每天长时间的重复劳动中，在一次次同样的提示要提示无数次的循环中，情绪有起伏一定是难免的。
频繁做核酸，做的次数不断累加，被做的人按部就班，做的人也例行公事，从开始使劲向嗓子眼儿的位置捅，反复捅，到后来只是在嘴唇里面一点的位置上很快地捅一下。你来做，我做过了，便都好。
我是一个静默的人。
我是一个被静默的人。事实上，我也很静默，一天又一天足不出户。当然我身上还是有些东西不肯静默，直观可见的有胡子，还有手指甲和脚趾甲。胡子使人在被静默了十天的时候，就像是在山洞里钻了一个冬天的人。它们自由生长，遮挡了嘴唇和下巴、两腮，将人内在的精神历程尽可能地显现在脸上。
手指甲和脚指甲也在这十天时间里迅速长长，让手脚的活动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不便，会在拿东西的时候产生某种羁绊，会在穿袜子的时候感到某种撕扯。
胡子和指甲不肯静默，它们争辩说我们真的是静默的，不管长多么长都只是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而且永远不发声，真正是既“静”也“默”的。它们的分辨使我不满，剪了指甲、刮了胡子，消灭了它们之后，我有点后悔，后悔这些可以直接记录静默时间长度的痕迹消失了。消失了才觉着自己冤枉了它们，它们的确是静默的。
也许，十天以来，我作为一个遵守静默规定的人，不静默的就只是头脑。头脑总是不肯静默，总是妄想自己是一个不用静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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