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后来回想，偏腿上车子的时候似乎是听到了刺啦一声，不过在市廛之中没有在意，等在河边骑车走了好一阵子了，低头一看，浅色的内裤已经从深色的裤子中间露了出来。再一摸后面，口子开得很大，骑在车子上还好，这要是走着，就前后都见不得人了。
只有裤子破了才会意识到一向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是处于衣服蔽体的状态的，几乎没有例外。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每个人都没有例外的集体无意识，不到其损坏或者类似这样突然失而不得的情状中，就想不到。
怎么办？如果撕开的是其他的位置，也许还能赶赶时髦，时代对破裤子的宽容已经到了空前的程度；再怎么宽容，也没有到在现实里这个位置可以撕开的程度。要是包里放着一条备用的运动裤就好了，可是又有谁会想到会有这么百年不遇的一出呢！后悔没有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赶紧去找服装店买一条裤子或者裤衩，像身边这些跑步的骑车的人一样，穿着短裤就好了。
可是问题马上就又来了，这一带河岸外正是陆家嘴的高楼大厦群，去任何一家服装店或者超市，价格必然不菲且不必说，单单就是都势必要下车子这一项也是无论如何难以办到的。下车子锁车子，扫场所码，进店以后上电梯，寻找服装区域……每一步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看来只有利用自己有车子骑的优势，深入到街巷中去，最好是城中村之类的地方，在临街的小店里指点一下，马上买了，马上就能到其试衣间换上。
后来的行程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骑车走大街小巷，沿着与河道自然的弯度并置前行的小径，路边有饭馆、有理发店、有药店，有卖建筑材料装修材料的、有卖化工材料的，可就是没有一家服装店，好不容易到了人流如织的地方，原来是医院。医院门前车多人多，自行车不允许上马路，只能在便道上走，便道上人山人海，可是我又不能下来推着车子走，下来就会露馅。
迎面一位女士走着走着站定了对我怒目而视，意思是我没有下车推着走，我只能视而不见，拐一拐车把努力让开一点点空间，让易怒的她先走。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不能下车的秘密的。
满大街都是人，不论贫富贵贱，人人都穿着衣服，人人的衣服都足可蔽体；他们都是在哪里买的衣服呢！这个简单的问题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如此庞大的人口基数，穿衣按说应该是和吃饭一样重要而普遍的事情，何以随处可见饭馆而不见服装店？唯一的可能就是买一次衣服能坚持很长时间，不像吃一顿饭只能维持半天时间。穿衣说起来重要，重要性、迫切性与消费频率还是无法和吃饭相比的。
即便如此，买衣服也应该还是一件经常会发生的事吧，难道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网购，习惯了到大型超市里买衣服？这也许是和上海房租昂贵，不是最火的最好卖商品种类就很难维持有关吧。想起在北方城市里服装店遍布的景象，让人感慨，落后地区也并非一无是处，房价落后在相当成都上可以让商品经营的种类更丰富，更应有尽有。
过桥再过桥，拐弯再拐弯，终于可以不走便道了，有了电动车自行车专用的平坦流畅一如汽车道的慢车道了，可举目四望，路边上还是没有服装店。后来干脆开始导航，导航告诉我前面直行两公里，然后又告诉我再直行一公里，终于一公里也到了，又告诉我拐弯，拐弯以后直行两公里……
一个用车座位遮挡着自己的尴尬的人，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下车子的姿势，行进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中。真不知道如何就一下子到了这样一种怎么想都想象不到的状态中。人生有太多无事的事纠缠着人，原来沿着黄浦江骑行的计划不得不后延，原来边走边看的审美旅程变成了焦急仓促的寻找和寻找不到的苦恼。时间在既急迫又无意义中流逝，你还无论如何都无可奈何。
终于到了目的地，导航显示引导向一个方向走，然后掉头，再回到原来位置的马路对面，其僵化和不知通融让人空费了半天周折。放眼四望，这里已经是城乡结合部的那种一点也不高大上的景象了。后发达的浦东，发达的主要还是沿着黄浦江一线，靠东一些的地方，待发达之状还是很明确的。这个位置，拆迁已经逐渐蔓延过来，剩下的仅有一条胡同两侧各种店铺都有，尤其以卖电动车的居多，可就是没有导航的目的地显示的服装店。问了周围的人，居然也没有人知道。
再次导航，导航居然就又给按照刚才的反方向给导回了马路对面，站在马路对面向这边张望，张望之中就在一片一家家都在门口摆着大量电动车的店铺中间，发现了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刚才我就是从这家服装店门口走过去的，居然没有发现。
这回我直接横穿马路，在横穿马路的时候不得不下车子，搬着车子跨过马路中间的花坛，我想身前身后的车辆乃至马路两边的行人如果注意的话就会发现我服装上的秘密了。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持续发生，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那家服装店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女老板正站在一片衣服掩映着的柜台边吃盒饭，盒饭的内容是米饭和米饭上的一点炒蒜薹。这是我在试了第二件运动裤觉着合适，直接穿着新裤子出来扫码付款之后才注意到的。于是就问几点了，中午饭了吗？答约快十二点了啊！哈哈，我为了买这件裤子的奔波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对于我为什么找不到服装店的疑问，她的回答果然是疫情导致客流量大大减少，房租太贵，入不敷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对我的裤子撕了的惊讶，自然而然地将破裤子包起来放到了本来应该放新裤子的包装袋里递给我。
离开这家小店的时候怀着一种莫名的感激和担心。感激在这茫茫的世界上自己迫切地要买裤子终于买到了裤子，感激这家小小的服装店在如此的艰难中还在坚持；担心是很快它也将关店，担心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在自己或者他人身上发生的时候，即便是骑车走上几个小时也还是下不来车子。到那时候，是不是会有一条普遍的不言而喻的潜规则：在出门的时候一定带上一条备用的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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