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夜色降临以后，黄浦江显示出由两岸所有的楼宇上的灯光辉映下的华彩画面。白色的光，红色的光，蓝色的光，橘黄的光，碧绿的光，在暗夜的背景里，以滋蔓的形式，以被严格束缚了形状的几何形式，以放射的形式，以既互相混合又分明独立的形式装点了夜色中的建筑、陆地、船舶、江水和人们的脸。使白天看起来远没有这么有色彩的一切陡然熠熠生辉，那些没有被光亮不及的黑暗又恰到好处地成了光的衬托与背景，为一切都涂上了一点点看不透的神秘。
如果正好还有一艘灯彩装饰的船行驶江中，就让这华彩的画面流动了起来。潋滟的浪花以灯影波光的形式密集地点缀在因为夜色更显得浩大的水域之中，让人愈发舒适。白天江边人流稀少的景象顿时远去：大人带着孩子，各自都骑着自行车在窄窄的自行车专用道上蹒跚。大人像是奓撒着翅膀的大鹅努力护着身后骑在小车子上的幼雏，孩子因为奋力骑车又要时时听从大人的指引而很快通红起来的小脸上，洋溢着汗水的光泽。
一时间人影幢幢，路上有牵着狗的女人，拉着手的老两口，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自拍的女孩儿们，还一个个单人独骑用共享单车做沿江游的人。
男男女女一起漫步越界到了自行车道上的现象时有发生。所有的规矩都需要人在一定数量之内的条件，一旦人多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界限便会消失。不管界限消失是不是就是热闹的一种必然组成部分，反正在人潮涌动的热闹里，大家好像都有了一种难得的欢欣。这样的欢欣，背景是街道上到处都排队做核酸、任何一个场合（包括上厕所和到菜市场）都要扫场所码、人人都戴着口罩，而封闭的余韵与再次封闭的可能都挥之不去。在已经持续了三年的紧张与收束里，有这样夜晚江边的舒展，热闹与欢颜之中就有了相当的自我解放的意味。
所有临江的饭馆，不管是中餐、美国快餐还是德国火车头餐厅，几乎都需要排队叫号等着有了餐位才能入座。最好的位置不在屋子里面，而是户外的小桌旁。以风景佐餐，尤其是以黄浦江的夜景佐餐，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收获，这两种收获互相促进，形成互文关系，胃口滋味和眼目愉悦相辅相成，让人有被推到人生顶峰的幻觉。这是夜晚临江的饭馆进入黄金时间的一种普遍心理机制，饭好吃不好吃只占了比例极小的部分原因，所谓“吃饭不是为了吃饭”的因素更大。
放眼望去，每一家饭馆临窗的位置、临江的位置上，都是对面而坐的就餐者的形象。这是人们享受这样的黄浦江之夜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奇特之处是不看江面或者只偶尔看一下江面，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就餐的对方身上，在人间事上。即便是为了夜色而来也不以夜色为主角，只以夜色为背景。这是人们一种说起来不大能让人相信却又的确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的事实。
对黄浦江夜色的喜欢的另一种方式是跑步，是像住在本地数量已经不多了的外国人一样跑起步来，以与他们一样的大步伐和快节奏跑起步来。健康专家们早就说慢跑才是健身的王道，可直观感受上慢跑不及快跑潇洒，慢跑好像隐喻了衰老至少是不强健，这些原因导致快跑者依旧占了多数。
即便是夜色降临以后，每一个临着江边的出入口也都还有一丝不苟的随申码48小时阴性检查，也还是有很多保安星罗棋布地在江边巡视，不过所管的事情大多都是有自行车被推到了人行道上这样的违规事件。他们会专门在有台阶的岔路口等着，一旦有自行车推着过来，就示意从那个岔路推出去，这样推车的人就不得不搬着车子走上台阶，以之为无声的惩罚。
我在无意中骑进了黄浦边的夜色里，在明显比白天热闹的喧哗里重新发现这其实是一座人口几千万的大城市的一角。白天基本无人的情况只是一种暂时现象，疫情导致的游客稀少也不能让人口大量聚集的城市底色有所改变。
偶尔驻足，面对从江上蔓延过来的既热闹又安静的神奇气氛，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是《子夜》中关于主人公夜游此江的描绘，游船上的狂欢所显示的据说是某个阶层的醉生梦死，是民资资本走投无路的惶惑沮丧。背后的微言大义与眼前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间是不是有如此必然的联系，从写作者和那时候的评论者与今天的对比者的角度出发，各有自己的答案。而在记录与刻画并且留下了当时的黄浦江夜色这一点上，则没有什么争议。
在这片土地上将近百年前的旧日一幕，似乎还能在任何一个角度上随时上演。只是当年没有这样的摩天大楼上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自动装饰了江水和江岸上的夜的景象，其让人惊叹甚至还有点让人百看不厌的特点，都是那时候想象不出来的。现在的钢筋水泥建筑也就只有夜色里的灯光才能为其增添一点奇异的光彩吧。百年来的世界起伏跌宕，江水从来不为所动，似乎永远流淌，水域从未稍减。仔细体会，除了更高更多的灯光之外，江边的绿道和绿道上普通人不在饭馆里坐吃饭也可以有的陶然于风景中的状态，也终究已经是一种落到现实里的现代文明意义上的改变吧。
我在江边的夜色里走走停停地待了很久，一点也不在乎随后还会有十数公里的回家的路。因为一切都很清楚：只要骑共享单车离开江边，走上不远一段路到了地铁站，夜色里的交通问题就不存在了。发展给予普通人的福利，在从《子夜》那样的深度里对比的时候，还是明确的。说来说去人都只能是当下的人，没有选择其他时间的可能，个人的际遇与时代的洪流可以不同步，影响与被影响却也是其中的必然。在尽量取其优点的前提下随遇而安，是每个时代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得不的选择。
逝者如斯夫，所来由是乎！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