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经常开会。有的是必须参加的，有的似乎不参加也没有谁要求你必须参加。这其中有一种发布会，即属此列。
某人的某书发布会，不是出版方举办的商业推介，不是发行方施行的销售手段，就只是我出了一本书，你们都来捧场的那种私人发布会。
这种私人发布会完全模仿了官方的格式，从形式到内容大体上都无二致。也就是一群互相捧场的人坐在没有自然而然的读者、只有安排好的听众的书店里，逐一发言，对新出的书说好话。
也就是说，这种民间的会的形式是完全正规化的，具有一切正规的会的全部特征。先是主持人故作姿态地说说气候变化，讴歌一下春夏秋冬在本地的季节性表现，然后切入正题说自己如何如何兴奋，如何如何激动，如何如何夜不能寐，好像这本书已出版真的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然后他会不失时机地隆重推出与会嘉宾，逐一介绍，把每一位介绍到的人都一一列出他们冗长的什么什么会员什么什么名誉教授之类的牌号。说到谁，谁就会站起来点点头，围在脖子里的红围巾和戴在胸前的红色嘉宾条都会随着他们站起来点头致意的动作而发生一些抖动，显得有几分婚礼现场式的喜气洋洋。只是这些人被介绍出来的名号太多，很容易让人想起骗子二字来，禁不住要笑。
好在发言终于开始了。每个发言的人说的话和另一个发言的人说的话大体都一样，没有批评，只有夸奖，看看谁最会夸奖。
有的人的夸奖没有技术含量，直接就是好好好、妙妙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类的套话，不怎么像是发自肺腑；有的人技高一筹，会联系自己的实际，讲一个具体的场景讲出来，让人在故事中体验到这本书所能引起的广泛与深刻共鸣。这种发言之后的掌声往往较为热烈，发言者也较为满足。有的人则开始夹带私货，大谈自己和作者的深远关于以及和共同有交往的某名人的同样深远的关系……
这样的话除了发言者自己之外，应该是没有人愿意听的，可听到这必然会有的一切，毕竟是与会者自我选择的结果。这样的会与那种人人必须到场的会的差别主要在心态上。心照不宣，大家来这里主要是为了互相看见，看见互相都在这里坐着，就等于是彼此承认都在所谓本地文坛上，在本地的这个圈子里而已。空洞无物的吹捧性发言，无非是努力拼凑可以和别人互动的有趣，努力让自己没有意义的话自圆其说，仅此而已。
很多人自以为和所谓名人在一起自己也就是名人了。于是各个与会者都会在自己的身份和座位上留心，什么级别，什么职务，什么奖获得者，都要排座次。力争自己在这些因素凑成的名人位置上露脸，而对这种露脸津津乐道，往往是记者爱干的事。如果不是记者，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就是不折不扣的虚度时光与争名好利的底色了。
这样的会一般都不在工作时间，完全是业余性质，却有这么多广有名号的人宁肯牺牲和家人在一起、和自然在一起的机会，而置身如此事先就互相都知道会说什么的场合，说他们是开会迷并进而怀疑他们的大大的名号之下的真实人生质地、作品质地，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这大约是他们不大会预料得到的一种副作用，或者说预料到了也不在乎，也还是争先恐后。
开会迷如果只是给自己安排这样的会，在这样的会上展示自己的身份，那就纯属个人爱好，不及他人，无伤大雅。但是他们往往还很愿意给自己管辖的单位安排会，安排所谓讲座。讲座，不过是相邻的几个行政区互相请对方的所谓专家到自己这里来领一份讲课费而已。这种专家话里话外都是自吹自擂，自我表扬的话在自己参与过什么、见过谁的缝隙里貌似不经意地露出来，露出来既挣钱还炫耀了自己的得意。
这一位就在得意之中自曝是理工男，理工男何以指导你们文科生，你们应该都知道一句话：一个人在一个领域里深入钻研十年必定成为此领域的专家。他对自己已经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频频举出很多例子加以自我证明。证明自己在你们这些文科生之后又干了三十年的文科事情的人中都挑出过什么什么样的错误。
所举的例子，找错儿的例子，自然都是铁板钉钉的。要是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要是欲加之罪的话，就一定是有错误的。让人吃惊的是，他的语气里充斥着纯粹主义、极端主义的观点，动不动就会说这里面一定有公知捣鬼，要深挖！
这个人是公知，得抓起来！那个人是公知，得抓起来，成了他的口头禅。然后马上说某人在某战役纪念馆写的对联是：你死我活不过为坐天下，打来打去都是农民子弟。这不是公知是什么！啊！
会场上静悄悄的，好像每个现场的人一下都有了被这位理工男落实了的罪。
与上面的会不一样，这个会不是个人选择也不是额外加餐，而是统一部署规定动作：全体职工开会，看片子。
片子里的落马者无一不是曾经有权的人，让普通职工看这种片子，总让人觉着哪里不大对劲儿。到底是哪里，又很难说清楚。
大家看到每个落马的人被查之前都是信誓旦旦冠冕堂皇的，台上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台下的操作也是水到渠成的，至于在这样的片子里的忏悔也理论水平很高。这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反讽效果。这样的片子，无意中将某些只可意会的潜规则给暴露了出来，每每让观众突然一笑。
天天放下正常的工作开会，而开会是不属于占用时间的形式主义的。这大致上也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潜规则。开会培养了一些人在时间使用上的惯性，这才有了明明是周末，自己还要主动地去参加什么发布会的奇事。
人是有惯性的，日复一日每天做什么，什么就会灌注到他的全部身心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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