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终于发现了有红叶。
红叶的是黄栌和枫树。在一个有很多树的地方，总之会有这两种树的。关键是要找到这种有很多树的地方，这是人们出来看红叶的难点。
黄栌的圆叶子红得比较硬，枫树的五角叶则红得柔和，硬和柔和不是颜色的区分，是颜色、形状和质地综合以后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在红叶前待得久了才会细致地区分这种软硬之间的差异，只是在红叶中一走一过一照相的人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做这样多余的体味的。
这一处红叶也的确是稀罕人：它们在河边的道路上自然生长，没有隔离，没有拉绳子，没有刷白树脚。中间画着白线的靛青色道路，蜿蜒在红色的树叶之间。红色的树叶之上是雨后高远的天空和高远天空上浮动的透明的云、变幻不居的云、灰白相间的云，既水汽氤氲又爽利通透，还色彩斑斓，这大致上已经是北方的秋天里美的极致。
任何人经过这里都忍不住会停车举着相机满脸是笑地拍照录像一会儿，会喊，啊，真好看啊真好看。最高兴的表达还是最直接简单的赞叹，赞叹的极致就是没有任何具体语义的“啊”。一年之中，在春天的桃花里啊上一次，再在秋天里的红叶前啊上一次，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
红叶是秋天里最吸引人眼球的标准对象，人们出去看秋天一般都是去看红叶，去看红叶也是大多数人秋游的必选项。红色在植物身上、在自然之中是最惊艳的村子，它们理论上也可以存在于其他季节，红色的花朵和红色的茎秆甚至是红色的叶子在很多草木身上都有表现，可至少在北方高大乔木上的红叶，只有秋天才会有，只有寒凉已至、昼夜温差巨大的情况下，才会将这些特定树种的叶子给冻成红色。
红色是它们衰败飘落之前的最后表现，叶绿素减少、花青素增加、糖分变化和输送营养的管道关闭等等一系列巨大的变化，使树叶红了，使落叶之后的休止期近了。人类以自我为主体的眼光大多数时候看到的都不是这样科学意义上的过程分析，而只是颜色变化上的惊艳。人类是色彩动物，在浓郁的色彩、缤纷的色彩里，人甚至会超越于自己动物的属性而更有貌似无用的审美。而无用的审美，却又是人生的最高层次。
其实，在大风中叶子已经非常稀疏，露出了根根枝杈的杨树景象也是很能打动人的。它们让天空在自己空荡荡的枝杈之间没有遮挡地显现的景象，使视野无碍，使人在豁然之间又有几分寥落的哀伤。正是这样的通透和哀伤将秋天应该有的本色传递给了你。
杨树的树冠在夏天是非常浓密厚实的，投下的荫凉也总是凉爽的，到了秋天叶子渐次变黄、哗哗地落下，总是有些叶子还没有完全变黄，还顽强地挂在已经没有了伙伴的枝头，这时候不论远观还是近瞧，杨树的样子都是秋天里动人的景象。
我很愿意在一个相对远一点，不费力就可以看到杨树树冠的全貌的位置上，看杨树。这样看着杨树，杨树在季节里萧萧而下的样子里，像是隐藏着什么一直看不透其实也不想看透的东西，那东西能拨动人的心弦，让人唱出一首埋藏在心底的歌。
那歌来自记忆，来自前此以往人生中所有与秋天有关的美好，并进而是所有美好。这些美好镶着旷远高企的光芒，又分明有安静沉静的品貌，是用大量其他无味的时光奠定了庞大基础以后，才摘取的人生最高处的果实。
用歌声抚摸着这些果实，久而不去。如果能在这样的杨树前坐下，坐下度过一段时光，经常可以在抬头的时候望见它们的样子，那就会深深体会到所谓最高级的喜欢就是陪伴的道理。
杨树上还挂着一些零星的黄树叶站在深秋初冬的大地上的样子，以云与天空为背景，以地面上出苗的冬小麦或者就是枯萎的花草为衬托，是天地大画家、季节大画家的大手笔才可以完成的大画面。这幅画一日一日逐渐完成，在完成之后立刻就开始一日一日地擦去，在完成和擦去的每一天你来看一看都不晚，只要你能来就不会失望。
看了红叶看黄叶，我所失望的仅仅就是不能一直相守，像所有有幸来观看的人一样，看了或长或短的一会儿就得离开。重新回到没有红叶黄叶的环境里去，只因为那样的地方才是自己的生活之处。我们早已经习惯了将风景留给遥远的地方，而不是直接生活在风景中。哪怕在已经一次次到来并且随时可能再次到来的封闭中，也还是不能有所改变。
在耕地密集的华北平原上，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收走了庄稼种上冬小麦以后的一览无余，偶尔有没种庄稼而有夏天遗留下来的花草的所在，才意识到，自然界的秋天甚至冬天实际上也从来都不是空空荡荡的。
地面上的花草在衰败下去的过程里，颜色和形状表现都是不一样的，程度不同，时间节奏不一样，有的已经黑枯，有的萎黄，有的还开着红色的白色的花，甚至还有依旧碧绿的。是为斑斓，像是春花开满大地一样的斑斓，比春花开满大地的斑斓色彩更多，更宜人脚步，因为空气已经寒凉，寒凉中的远足是不渴不热的，是很容易抖落生活的负累而进入忘我之境的。
花和草干枯了，不去掉，让它们继续保持自己在大地上干枯的样子。自然的样子。这是对自然的尊重，也是对审美的可能性的尊重。那种管理者一向仅仅自己认为冬天的草木不美就下令悉数砍掉的不容置疑，之所以在这里能宽容给依旧可以从其中获得审美享受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水平提高了，仅仅是因为人力物力有所不逮而已。审美总是在人世缝隙里的事情，是在诸多镣铐中的舞蹈。
在没有被人为破坏过的枯萎花草现场，远处黛色的山和近处一望无际的平原都是这些生命渐趋消失的花草的背景，它们和花草一起构成了容人进入其中的秋天情境。哪怕貌似百无一用的棕褐色的蒿草，在这情境之中也是必不可少的补色，甚至也可以说是主角。因为每一种颜色都是组成秋天之为秋天的必然存在。包括天上那一抹蓝灰色的云。
在那一抹蓝灰色的云下，黛色的山峦起伏在地平线的尽头，冬小麦新出的嫩绿色一行一行地组成的透视效果之上与那蓝灰色的云对接上的，是一排小杨树高高的树冠，高高的树冠上已经树叶稀少，几片零星的叶子直指天空，努力够着蓝灰色的云。它们的笔直接通了天地，构成了这幅秋景图的主干，让你不错眼珠地看上多长时间都不会觉着乏味。
这时候云和树和树下的麦垄还有麦垄一侧的棕褐色的蒿草都是一致着的降调，这种降调与寒凉与冷与惆怅与哀伤与思索紧密相关，却一点不使人难受，相反还会有一种不由自主地要纵身其间的积极与主动。
只因为一年四季，这一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人在其中就应该有喜怒哀乐之外的这一种无伤大雅却可以让人更成为人的忧伤。忧伤于时光荏苒、忧伤于生命进程在继续，忧伤于还需要等待才能再次迎来必然的又一个春光明媚。
在不被隔离、不被封闭、不被静默、不被居家不外出的日子里，终于又有了这样徜徉在深秋的大地上，咀嚼这美丽忧伤的机会。这让人庆幸，也更让人觉到时不我与中得以偶然抽身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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