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如果凭空问一下，什么季节更适合到河边去玩？大多数人的回答一定是夏天。夏天的河边有树荫，有游鱼，还可以下河去玩水……这当然都对，可是只要你冬天到过一条还在流动的河边，就会发现，想当然地以为冬天的河没啥看头的观点是多么错误。
在干旱的华北大地上，也就是山间还会有这样一条一直自然流淌着的河了，不必考虑蒸发量，不必将河道弄到严格的横平竖直，绵蔓河这样真山真水的地方，只消沿着河走下去，就可以收获无尽的喜悦。
河底没有铺设防渗层，河岸也没有抹上水泥，宽窄不一的河道中间是自然的流水，两侧是高耸的山脉。山下的村庄屋舍俨然，没有树叶的树梢依旧非常密集，密集到几乎遮挡住了房檐屋脊的程度，使房子的颜色与树梢的颜色形成了一种纯净的参差关系，看上去少了生活的烦恼，多了画境中的诗情。这是何等令人愉悦的景象，倘非是冬天，树冠葳蕤婆娑的时候，视野就还真没有如此澄澈通透呢。
起起落落的鸟儿，黑色的、白色的长腿大鸟和绿金色羽毛的短腿鸭子，还有潜水能力强大的黑色小䴙䴘，都丝毫没有受到寒冷天气的影响，依旧活跃在水流哗哗的河中。它们凑群，同一个品类大致在同一个范围内，遇到它们认为的危险，一个起飞便是一群都起飞；它们在觅食的时候又都是单独行动，距离太近了就会形成僧多粥少的情况。它们在冬天的流水中寻寻觅觅，寻觅以人类的目光很难与鹅卵石和水脉的阴影相区别的小鱼小虾的身影，实属不易。它们对这样的不易完全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站在水中，专心致志地走着看着，时时啄下去一口，又啄下去一口。
河水蔚蓝，其他尘埃没有这样落定的季节很难有如此的蔚蓝。这种蔚蓝只有天空可以与之比肩，上下辉映，使人忘了这是冬天。蔚蓝的河水在飞禽们一次次点击之下泛起白色的浪花，让人觉着水温好像与其他季节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们穿着御寒的厚衣服要努力抵挡的寒冷，与它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对比出来是，不过是号称强大的人类的又一次脆弱的自守。
这样的景象吸引着人不断地走下去，顺着河走下去。山间河流的妙处是没有一处和另一处完全相同的景致，每一段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特点。倒映到河水中的岸山哪一座和另一座都不同，没有绿色，没有树，山脊串联起来的一系列褶皱之间，白色岩石的层状分布和皮毛一样的草丛猎猎的姿态，装饰着姿态各个不同的山坡。山在天空中有多清晰，在水中就有多澄澈，流水让山形错位，给一动不动的大山增添了一番老人被孩子拉动胡须式的快慰。
这样不知不觉沿着河走出去多少公里，也一点都不觉着乏味，常有常新的感受在今天这个人人都已经见多识广的时代里显得弥足珍贵。这也是山地河流比之干旱的平原在审美上更具优势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一个正好可以看见河流从逆光的方向上大面积滚滚而来的位置上，我站了很久。
逆光在河水之上形成的不是均匀的光点，而是大致上在一条直线上的一道光带，这道光带在没有石头露出水面的位置上很完整，在有石头露出水面的地方则出现了点点瘢痕。点点瘢痕之间流水的形状被逆光给清晰地勾勒出来，走向和形状由逆光放大以后变得一览无余，也别有情致。它完全没有规则又好像在一个总的规则之下的样子，是大自然的神奇的微小组成部分，具体而微地表达着天地赋予自然物的唯美规律。
河水的反光不迷眼，还让人觉着多了一些温暖，自觉地面对着那闪光的位置，还不由自主地随着时间推移而走动，使闪光点始终能正好跃入双眸。那种粼粼的时光感在冬天午后的闪耀，使人沉醉一样渐次觉察到天地给予人的柔情慰藉。
类似的柔情也曾经在另外一条大河边体验过。第一次到达莱茵河边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沐浴着那让人惊喜的湿凉的河岸植被气息，看见一条大河，一条冬天的大河完全像是夏天一样滔滔而至又滚滚而去，我就知道我全部行程的基础性的巨大收获已经呈现在眼前。看见一条因为流水湍急而不被严寒冻结的河，看见一条阳光照耀着天鹅漂浮在水气腾起的水面上的河，此行即足矣。
现在，同样在冬天面对绵蔓河，面对一条在冬天里波光粼粼的河，自己的土地上的河，人就有了舒展地弥漫开来的归宿，无所欲求，无所畏惧，融化其间也在所不惜。
在寒冷和肃杀的北方，在万木萧疏、寸草不生的山川大地上，这样有赖于流水而形成持续闪烁着的光芒映入双眼的时刻，便是这个星球终究还是适宜人类生存的小小的也同时是明确的消息。如果整个冬天里都能来这里走一走，那整个冬天都将是幸福的，都会像拥有炉火一样使人在严寒季节里继续充满信心。
冬天的河在山间流淌，我愿意随着它一直走到日暮。夜晚住在一个和暖的房间里，为的是第二天上午继续这样沿着河的远行。只要能始终伴随着一条河走，凛冬就完全不算什么了，人生的其余也完全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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