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公园：复兴岛公园

梁东方

复兴岛公园这个名字提醒了人们过去这里其实是一个岛，尽管其作为一个岛的历史只是从二十世纪初年开始的，但是从地图上获得的地理格局印象还是使其名实相副的：翻开历史可以看到，黄浦江河道泥沙的淤塞与清理，加上人工的拦阻与清淤填土，最终才形成了这黄浦江中唯一的一座岛。

现在公路很自然地跨过河流（运河）将其与黄浦江边的陆地连接起来，它已经变成了陆地的一部分，不再有岛的直接观感了。我按照导航骑车走过长长的楼宇间的公路，像在江南很多地方一样不得不下车推行上坡，走到一座拱桥的桥顶，还没有意识到，过了这座桥，就已经上了复兴岛了，到了复兴岛北端了。

如果说复兴岛的北端的桥没有什么特点可言的话，其南端的桥则很是有点别致。很有些接近外滩的苏州河口上桥的风采。不过因为淹没在人们无数高大得多、华丽得多的现代建筑的印象里，不那么显眼罢了。建桥之初以及建桥以后相当长的年代里，这座桥都应该是令人瞩目的，甚至可以说是复兴岛的标志物。查了资料知道，这座定海路桥修建于1927年，北端的海安路桥修建于1985年。也就是说一直到1985年，复兴岛作为一个岛的交通不方便的情况、只有一条路进出的情况才彻底改变。

不过，这座与陆地连接在一起的岛，依旧有岛的名字，这是其作为岛屿的唯一文化的而非地理直观感受的存在了。复兴岛的名字来自抗战胜利以后，终于摆脱了日寇的疯狂欺凌的兴奋之情。因为命名者的原因，在后来的历史中连带着“复兴”这个词也变得阴翳晦暗起来，这是为什么被命名之后竖立起来的复兴纪念碑终于被砸掉的极端行为的“逻辑”所在。

复兴公园在这不大的岛的中部偏北的位置上，从北端的桥上进入复兴岛，导航已经在预告，目的地就在附近，本次导航结束。复兴功岛公园在一片现场施工的工程感很强的街道中，以透过矮矮的围墙的高大绿地方式向空中蔓延着自己几乎要流淌出来的绿色，以这样最明显的绿地森林特征显示着自己不同于任何周围其他单位的存在。

其实走进去会发现，围墙里的空间不大，树木很多，迎门而立的一块巨大的原石上刻着大大的“复兴石”三个字。历史如果轮回，要再砸掉的话，也已经不太容易。

公园的北部，香樟树参天蔽日，形成巨大的森林草地广场，很有特色。林下小坐，听鸟鸣啁啾，时有心旷神怡之感。旁边旧井遗址旁边的亭子里始终有人在吹萨克斯，因为环境空旷，因为树木环绕，那音乐之声已经为周围的鸟儿所熟悉，一点也不影响它们继续吟哦鸣唱。一时间就可以收获人在林中一定会有的那种好感觉，觉着此行不虚，按图索骥终有所获。

可知道了复兴的意思、知道了公园的历史以后，相信这种心旷神怡就会更多了一番滋味。当年日军沿吴淞口进入黄浦江，首先占领了这座岛，就在复兴岛公园这个位置上，储存军械，存放阵亡者骨灰，还建成日军高级将领的别墅。后来进攻上海，进攻中国，这块岛上的土地性质都没有改变。

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这里重回祖国怀抱，竖了复兴纪念碑。1967年文革砸毁了此碑，改为共青公园，1977年恢复原名。

后来经过改造，保留了一点日式建筑的风格，大门是那种上下两个木头框子的格式。一间没有四面围墙的屋子里，贴地有几扇格子窗户。八九十年过去了，这一点点日式建筑的元素其实远不及知道了这里的历史之后从地下深处冒出来的阴森之气给人留下的印象深。日本人将自己的住宅搞得很贴近自然，很简洁幽静，但是干出来的事情都不是正常人类所能有的恶毒。

据说1949年5月初，蒋介石最后离开大陆败退台湾之前的住所就在这复兴公园里的所谓白庐。资料中的描述文字说：早晨起来，蒋家父子在夕阳的照耀下，萧然地乘船而去……这样的语病其实不妨碍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任何读者也都懂得。

作为一片历史发生地，复兴公园这片土地，以时间为序，分别经历了填土造岛、植树栽草、建屋修路等等人化自然的改造，又经历了日本人的霸占和国民党军队的驻扎，最后归于现在的秩序。

它地面上的建筑被毁了，纪念碑被砸掉了，一切作为物的历史痕迹都已经被抹去了，但是这块土地还在，见识过其中一段历史的老树还在。这是它作为一个公园，尤其是作为一个历史遗迹怎么也抹不掉的价值。

它作为一个自然公园、一个历史遗址公园的资格是足够的，当时代发展到可以从不忘记过去的角度、可以从文化乃至审美的角度回顾的时候，就说明当下的生活已经趋于正常。在正常的发展道路上，复兴，也就是不被霸占、不被欺凌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则是大概率的事情。

在复兴岛公园漫步的时候，往往会看见有游客兴冲冲地走进来，很快就又走了出去。他们显然是和我一样第一次来，那些就住在周围的熟门熟路的老游客对这小公园里的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不会再有这样的急迫。当然也不会再有因为公园太小而来的失望。他们来散步，来吹萨克斯，来遛娃，来森林里呼吸与静观。这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