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宝山，离开居民区较多的中心稍微向外一走，就到了过去工厂遍布的“荒凉”地带。后工业景观公园就是利用这样的旧工厂开辟出来的带有前卫性的钢筋铁骨的园林，如今这个钢铁园林已经为包括大数据中心在内的很多单位租用，已经类似一个出租置业。但是原来后工业化景观的格局还在，茅草萋萋之中的工业雕塑很多都已经锈迹斑斑甚至直接倒在了地上，小火车的车头里居然还长出了一棵高高的树。与当初刚刚建成的时候的过分整齐与刻意相比，反而有了一层自然参与进来的独特味道。
自然修饰的季节性变化使得人类制造一成不变的呆板有了某种可喜的丰富性，让时时随风而至的草木参差之状掩映着的锈迹斑斑的工业化旧迹变得耐看。这实在是无心插柳之得，是在荒废与弃置之间产生的一点点难能可贵的天成态，真是希望不要被重新整治成整齐划一的所谓整洁之状呢。
从这里沿着长江路415弄通道再向北去往蕰藻浜边的吴淞镇，沿着工厂码头之间的河边小路走，已经是旧日破烂的小马路颠簸崎岖的旧貌。河道之中无水的地方，露出被长期工业污染过的黑色淤泥，纵横的管道棕红的锈色显示，它们都已经被腐蚀到了就要漏洞的程度。说这是类似八十年代的景象，其实很不准确，八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发展刚刚起步，一切还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向着未来的。
这条小路走着走着变成了烧结中路，走着走着就被栏杆截断了，中间的缝隙只容行人和自行车经过。过去以后上了安达路，已经靠近的蕰藻浜上的大桥。安达路两侧是一家挨着一家的码头堆栈，路上停靠的22轮大卡车一辆挨着一辆。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这都是支撑一座城市运转的经济基础，第二产业与第三产业发展之后其实它们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民生分量。不过是被现代城市话语普遍遮蔽了而已，这样的图像一般不会出现在媒体上，也不会出现在自媒体上，更少有人注意到它们其实就在身边不远处的存在。
搬着车子走上蕰藻浜大桥，在双向的大车经过桥面的不断震颤中俯瞰河道里的行船与远处汇入黄浦江的河口位置，算是一处很好的观看角度。河流的命运就是汇入其他的河流，汇入其中的河流继续汇入下一条更大的河，终归大海。每一个这样的汇入点就都是人们愿意驻足的所在，在船舶转弯的枢纽之地，好像能看见这些船舶从上游带下来，并且会带向新的方向去的什么东西。从这里下了桥，就是吴淞镇了。
桥下蕰藻浜岸边的火车头广场是纪念吴淞铁路的，吴淞铁路是国内第一条运营铁路，是将铁路从工矿企业挪到民间使用的先河。这条铁路从上海江湾镇过来，一直通到吴淞口。
吴淞镇并不在吴淞口，而是在黄埔上汇入长江的河口向内陆走一段距离的这个位置上，这里是蕰藻浜汇入黄浦江的所在。现在这个位置的堤岸上专门修建了一座宽大的平台，称为吴淞开埠纪念广场。广场面对两河交汇的河口，时时有湿润的风，蕰藻浜对岸密集的货物装卸场景与黄浦江对岸郁郁的林莽都尽收眼底。几乎每一把长椅上都坐着一个人，每个人也基本上都在刷着手机，只有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才会站在尽量靠近河的位置上去东张西望。平台和河岸之间的马路上，排着大队做核酸的人无声地在一个白色的核酸小屋前逶迤而去。一个骑车过来的中年女人直接加塞到了第一的位置，身后低着头看手机的女孩一声也没有吭，整个队伍都沉默着。
吴淞是中国人自主开埠的第一个地方，虽然两次开埠都没有成功，终究还是在沿海地方一系列被迫开埠之后所进行自我审视的试探之地。开埠成功与否大约是根据是不是成为大家公认的经济运转中心来说的，不管结果如何，这种开埠的努力本身对本地人的意识的影响，还是相当深远的。码头运输和工商业的随之兴起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当然这样的发展即使在今天也还是有很大的空间，在上海本地来说也并不是很靠前。骑车走蕰藻浜和黄浦江沿岸，货运车辆排成长龙，码头上货物成山，吊车如林，却是没有一条连贯起来的沿河沿江的绿道。有限的几处河边绿地都是各自为战，时时被截断，都以一段一段的公园的方式存在。
倒是有绿道断断续续地点缀在整个城建区域之内，只允许步行，不能骑车。互相之间也经常断线，没有连贯的一致性，其实就是互相没有什么关系的街边绿地里的小路。
永清苑是那种点缀在居民区边沿地带的小公园，小公园里遍植竹林，是货真价实的“永青”之状，两只橘猫在竹林间的小桥流水的环境中追逐，被冬天也依旧青青的竹色衬托着，像是两团黄色的火在奔跑。它们是在玩耍，也很可能在为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春天的孕育做着本能的准备。永清苑虽然不大，但有水域，有草坡，有林莽，有亭台，完全符合江南园林小而全、曲折而富于变化的造园规则。
吴淞炮台湾国家湿地公园是以前来过的地方，再有机会就一定要再进去看看。因为一次是很难将每一处都走到的，比如现在就很意外地看到冬天了还有诸多红叶。枫树的红叶黄叶在林中路边点缀着，一点都没有要掉落的意思，一如北方一两个月之前的秋天。低纬度和江河的温润使植被呈现出相当的丰富性，这是骤然从北方抵达的时候最大的惊喜。
在长江岸边静坐，船行的嘟嘟嘟的鸣笛声和江水拍岸的节奏互不相干，却又有着某种神奇的一致性。缓缓行驶的集装箱货轮和平底儿的泥沙船交替驶过，貌似没有规律，可又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固定的章法。
一艘艘行船，船尾耸起白色的船楼，驾驶者居高临下随时观察整艘船运行状态。他们笃定地在江河之上如履平地，视摇摆和震荡为寻常。看见船、想象船，就试着过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船上生活，这大约是每一个凝望着江面久久发呆的人的思绪中，必然都会有的白日梦般的片影。
炮台湾公园里的地下矿坑花园也很有特点，我从地面上经过的时候有人在下面吹萨克斯，回音效果明显。这才让我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了地下花园的入口。拾级而下，周围一圈的石头墙壁上的石头，摸一摸居然都是真的。在江边地方就有石头可以开采，这是多么宝贵的资源。只是旁边丘陵状的炮台山被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找不到登山的路径。
几棵貌似橘子树的树上挂着黄红色的果实，在油绿的叶子衬托下，特别吸引人。这些果实个头比橘子大些，应该是柚子。有风干了表皮以后摔下来的，从裂开的口子里可见柚肉长长的白丝质地，散发着南方的味道。长期居住在本地的人大致上是闻不到的。
冬寒和疫情让很多地方都路静人稀，偶有人行，更显得一片岑寂。海鸥不知愁滋味地在马路上空追逐、翱翔，起落于旁边没有了多少叶子的法桐枝头，站立不稳就重新起飞，展开顶端弯曲的翅膀，上下翻飞着，盘旋不已。目光追随之下，让人意识到它们一向在这一带河口位置翱翔的江河之上，已经有和大海一样的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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