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正穿过依旧车流滚滚熙熙攘攘的广场东侧马路的时候，满眼都是各色灯光在双向缓行的车流顶上形成的变动不居的彩色光晕。身后传来一个年轻而急促的声音：大叔，大叔，你们的啤酒没有付钱呢！
哦，忘了忘了，多少钱？
六块。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这个插曲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的缘由既是忘了付款的BUG，也更是那一声大叔的称呼。
是啊，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是别人眼里的大叔。
三个大叔其实也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像是周围那些年轻学生一样聚会了。疫情三年且不说，疫情之前的很多年也因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而少有这样自然而然的相会了。
多年之后，三个人的轮廓没有变，还有往昔的少年痕迹，细节变化却已经很是不少：华发已生，脸上沟壑深刻了许多之外，吃饭点餐不约而同地要简单，一人一份饺子足矣。不要餐前炸花生豆，不要菜，不要饮料，也就不要塑料封装着的被子碟子，省掉了使用费。
饺子的醋碟是自助的，自己加醋，自己加蒜末，醋和蒜末就已经相当于菜，何况还有免费的饺子汤。吃饺子的时候，再吃别的任何东西，其实都是对吃饺子的纯洁性的打扰。这很可能是成为大叔之后的不讲究，但也近乎是一个事实。
韭菜鸡蛋、猪肉大葱、茴香虾皮，每一种一盘，每一盘都可以吃，这是聚餐吃饺子的优点，如果一个人吃饺子，就大致上只能吃一种馅儿。韭菜鸡蛋是饺子的标准馅儿料，不吃不足以说吃了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是过年的时候的必备格式，至于茴香虾皮或者虾仁馅儿的则已经属于升级提高型的饺子馅儿了。蔬菜与蛋白质的集合，蔬菜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结合，再加上水煮的健康烹饪过程，让饺子这种营养全面的食物，自身就已经是自足的全营养超级食品。用筷子夹起来蘸醋和蒜末吃下去的每一口饺子，都是这种自足性与我们身心的幸福感的一致着的叠加过程。
大家不约而同都回归了真实，回归了极简。这是成为大叔乃至大爷的另一个明确标志。因为更加认清了世界与人生的真相，认清了自我，所以繁华落尽，形式主义的虚荣尽皆抛弃，不用在其他人偶尔向你的餐桌的一瞥的压力下装什么，不用在曾经于每个人的头脑中永恒存在的异性面前演什么，没有了看不见的面子，不再在乎是不是吃的丰盛与否、和别人一样与否。与世界失去张力关系，也许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但删繁就简、拨云见日一样的回归也一定是一种起作用的自然规律吧。
那一瓶啤酒不过是其中一个人突然想喝一口而对着瓶子吹的，而且真的就只是喝了一口，就又不想喝了，整整一瓶酒就那么放在了全部饺子都已经吃光了的盘子边上。
全部饺子在最后剩下六个的时候就都不想吃了，我提议了一下，每人两个，不浪费，这才算是做到大家心目中都有但是胃口已经不大助力的光盘结果。据说这样不能吃了还吃，实际上损失比浪费要大得多，会使人的胃口增加负担，会发胖，会因为营养过剩而三高。那些一是不会显现的后果，总是不如因为直观地实现了光盘而来的心理满足来得有力。这是餐饮者的普遍道德，也是追求形式圆满、体恤世界万物与他人劳动、自我财富的必然选择。所以在我公平的提议下，他们两位都没有什么异议，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饺子吃光，还喝了饺子汤，最后把碟子里剩下的一点醋喝掉，这顿饺子就算是吃得好，吃得满足了。这是我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吃着家乡最高等级的食物之后的满足，既在肠胃，更在内心。
吃饺子是我们三个人一拍即合的选择，在军校广场西邻的饮食一条街上，各种网红网不红的餐饮店一家挨着一家，从火锅到炸串，从烧烤到麻辣烫，应有尽有，想吃什么都是只需抬脚走进去即可的方便。但是走来走去，最终还是选择的饺子，我们每个人都钟爱的饺子。
那位疫情之前已经走遍全世界两百个国家的旅行家，尘埃落定，还是最爱吃炒饼和饺子。那位用自己的科学思维将双胞胎儿子都培养成了留法的理工科达人的大高个儿公务员，也觉着还是吃饺子最有气氛。
我们的话题从饺子开始，蔓延到孩子，蔓延到各自领域里的只言片语，话里话外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忧国忧民的高中生的情状。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曾经在一起共同面对刚刚开启的人生的经历，使这种话语习惯牢不可破，是为一代人的相处模式，也是具体到我们每个人之间互相认同的一种基本情状结构，是我们在茫茫人海中互相识别、愿意重聚并且各自都获得愉悦的基本条件。
在春天夜晚的寒凉与广场上灯火闪烁音乐声大作，舞蹈者踏着节奏永动机一样一直在原地扭腰停胯挥胳膊撩腿的热闹之间，我们三个大叔踽踽而行，一时站住，一时又慢慢走起来，话语将人完全带离了现场，对周围的一切声光电都置若罔闻，身在其中、神游万里。只是所神游者，不再是高中时候无限期待的人世的林林总总，而已经是现实的具体情境，并兼有渺渺然的宇宙洪荒。
分手的时候送他们到车上。本来计划自己骑共享单车离开的，无奈话语还在继续，不愿断了话头，便也上了车。宁愿让他们在拥堵的街道上慢慢前行，也要多待一会儿，多说上几句吧。
人世茫茫，能这样话不多说就因为互相了解彼此成长的既往，脑海里有对方在各个历史时期、各种情境之下往往不加掩饰的真实表现，而可以深入交流者，鲜矣。偶尔相聚，是为任何其他形式都无法达成的人生况味。
联系客服
